相聚樱花盛开时（9）

第九章

1989年夏天，校园附近的城府花园，他们的家。

妻子不明白，为什么苍剑突然需要大量的现金。工资，讲课，写稿，收入已经非常不错，家里不缺钱，小日子正过的红红火火。随后，他很认真的将自己的计划给她讲了。开始时她似听非听，后来觉得不对头，听到再后来她回了他一句：这是投机倒把，要坐牢的，你知道吗？

合理的商业行为已经被鼓励，时代在变。我只在校内和熟人之间。这可是在帮人增加流动性，是好事。他当然知道，政策是没有逻辑可讲的。或者说，逻辑就是中国特色：谁拥有话语权，谁的逻辑就是唯一正确，至于这种逻辑到底意味着什么没人在乎。人们在乎的只有权力和它背后的利益，钱才最重要！

最后，她还是被他说动。家里的钱都投入到房子上，正过着月光族的日子，没有积蓄。房子无证，抵押贷款更是不可能。这么多钱只有找母亲问问。随后不久她找机会回了趟家，找了个她觉得冠冕堂皇的理由，试图说服母亲将积蓄全部拿出，让丈夫做一回。

全部家当，拿去吧。将来有就还没有就算。谁叫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她以为母亲被说服了实际上没有。母亲心疼女儿，也喜爱这个爱自己女儿的女婿。为了爱，她容不得自己做更多的思考。这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特有的，母爱的伟大和盲目的并存。对于她，自己的一切最终都是女儿的，而女儿的一切最终又都是会和女婿分享。活着似乎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女。

爱的逻辑就这么复杂，爱的关系也如此纠缠不清，却又异常简单。

她回到学校的第二天，他就带上那些资金干上了。

他和少霖，私底下先找认识和关系比较好的老师及学校不同单位的职工，再通过他们寻找那些手里有货的客户。那时候只要是工作过几年的家庭都有些存货，都是国家强制性推销的结果。正是因为这个强制性，将原本不错的一个长期存款和投资计划，给闹成一个国家对普通人的欺压行为。结果可想而知：大家都恨不得尽早出手这些垃圾！

这是他第一次经商，非常顺利也非常成功。很快，他的自信心随着这轻易获得的成功被快速的膨胀，野心也跟随着。多年之后，他再回顾这段日子，回顾他生活轨迹的变化史，时不时流连在这个节点：如果人生的轨迹是一条光滑曲线的话，节点变化的把握就是制造人生不同辉煌的关键。以点连线，回顾历史，你会发现很多偶然和偶然之中的必然。最终到底是机遇改变了人生的轨迹，还是人生因为制造机会而自我改变，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倒卖国库券虽然利润不错，但是对于他，积累资金的速度还是太慢。两个月之后他将一扎钱递给妻子，是一万元外加本金。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他直接将钱放在餐桌上坐下来很得意的说：“万元户就这么容易！”

万元户就是富裕的代名词，也是有钱人的代称。在那个年头，手里有千元以上存款的人都很少见。几十元一个月的月薪，是在大学当讲师的待遇。很多想捞外快的老师们，则选择到外面讲课，挣点辛苦钱，做的也多数只是小时工，以前苍剑也是这样做着。

看着他得意的神情，她不仅无法高兴起来，还有一丝丝的忧愁和担心。历来细心的他，在这得意忘形的时刻居然粗心了，没有意识到妻子脸上的忧愁。事后想来，她对他感情的变化，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可能当时只有微小量变，正是因为太微小，没人在意。

知足常乐，到此为止吧？！她像是在征询，更像是在下最后通牒：就这么办吧。

这可是容易钱。你想想，我们这么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不吃不喝，两个人加在一起能有多少进账，我这两个月轻轻松松，就是两个人几年的收成。我们是在用金钱买时间，青春，更多的青春。丰收季节，咋们得好好干一场。他边说边玩弄着桌上的现金，将皱巴巴纸片整理整齐。

想不到，欧阳看上去熊熊的样子，还有这样的眼光。回来前在路上，他以调侃的口吻对一起走的少霖说。这件事是少霖鼓励他启动的。少霖看到了机会，但既没资金也不知该怎样将机会变成果实，于是就想到了办法多多的苍剑，两人一拍即合。苍剑是出资方，利润的三分之二归他，剩下的三分之一归少霖。

有人天生只能当将军当不来元帅。你是天生元帅，我是你最好的将军，先锋。少霖知道自己的长处也明白自己的短处。他更知道合作的重要性：可以将不可能变成胜利的果实！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苍剑装腔作势的说着京剧台词。

哈哈，我可不是廖化。

那你是谁？诸葛亮不成？

诸葛亮和魏征的合一。当初诸葛亮嫉贤妒能没有启用魏征，才有亡国的必然结局。善用大将，才是成功之道。他后面也以京剧的强调回复。

两个男人的友谊就此得以强化。他对欧阳的信任从那时开始发芽和植根、壮大。

他们应该是最早的国库券倒爷，可惜，在妻子的坚持之下，苍剑还是选择就此而止。两年后，有人在他们之后起步，靠做这一行获得数百万的利润。欧阳从报纸上读到这条消息后，苍剑以非常遗憾和后悔的口吻和妻子提起，她丝毫没有后悔和遗憾的感觉。奇怪的是，欧阳好像也没有。对于金钱的看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苍剑来的重。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当苍剑将妻子让他停止的决定和自己的答复告诉少霖时，他丝毫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不可理喻。苍剑摇摇头：你们两个倒是天生的一对。

有了这五千块，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少霖当时得意的神情多年后苍剑还记忆尤新。在万元户不可一世的时代，这笔钱含金量巨大。

在回忆往事时，苍剑曾经多次想到这一时刻：如果当时听了妻子就此罢手，安安心心的做个学者，后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人生真的能假设吗？人生的生活轨迹拥有太多偶然性，同时，在冥冥之中似乎又有非常清晰的必然性。

硕士毕业后，苍剑和妻子接受各自导师的邀请继续连读，三年后的夏天，妻子获得管理学博士苍剑获得经济学博士。毕业后，两人都选择接受学校邀请留校任教。

岳父调来省城的意义，苍剑在开始几年还没有意识到。只是一门心思的读书学习，对于外面世界的巨大变化反应迟钝。直到94年初春，岳父开始被内定为副省长，有些事情才开始慢慢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对妻子，父亲的调来让自己离家离父母亲更近，仅此而已。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呆在母亲的怀抱中撒撒娇。如果嘴馋了，还可以回家搓一顿。

岳父的升迁，倒是让作为独生女丈夫的苍剑看到了全新机会。

苍剑和岳父投缘，父子两交往很亲很默契。丈母娘看着这个女婿，看在眼乐在心。作为家庭苍剑是幸运的，作为商人他也做的非常成功。意气风发，他开始慢慢的变了。他不可能明白，这种变化，是中国独特的大环境和独特的文化影响的结果，他身在其中，很难置身其外。

也是在那时，“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成为流行语。

一次偶然机会，从美国回来的朋友送给晓婉一本英文版的关于巴菲特投资生涯的书，开始时她读的不是很带劲，对于投资、股票也没有概念。读了小半，她就随手丢在家里床头台桌上。

后来，偶然的，苍剑随手翻了翻，又随手放下。

90年底，一直对时事关注的他，从报纸上读到一条当时很少有人在意的消息：12月19日，在上海浦江饭店，举行了上海证券交易所开业典礼，市长朱镕基仿照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习俗，敲响了上证所开业的第一声锣。

此前的7月3日，深圳证券交易所业已正式开业。11月，深圳证券登记有限公司也已经开始试营业。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试点城市，很多事情都走在其它城市的前面。当时，上市交易的仅有30种国库券、债券和被称为“老八股”的股票，股票涨跌幅被人为的限制为5%。实际上，在这之前的年初，国家已经开始让部分地区的部分银行开始兑现早期卖出的国库券，很多持有者却没有意识到，结果成就了不少黄牛的快速致富梦。

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强制性的要求购买：直接从工资收入中扣除。很多人在1981、1982年时购买的国库券，放在手里一呆就是上十年，被人视为废纸。这时，当初以八十元购买的百元国库券，在银行已经可以兑换出一百三十元的现金。很多人不知道这种差价，结果，那些信息灵通的人，就通过七十、八十元的价格从普通人手里买下百元面值的国库券，再转手以一百二十、一百三十的价格从银行兑出现金。基于这种操作，部分人短时间积累了巨额财富。

那是个倒买倒卖为主打的时代。有官方背景的人，则炒作紧俏的钢材和水泥等计划物质购买指标，在没有人见到货物的情况下，就有人大笔的发财。

“官倒”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关键词。

后来又是由于对官倒行为的制止不力，和物资供给不足、短缺，造成的持续两位数的通货膨胀对普通居民购买力的削弱，导致了1989年春天的那场政治风波。而这又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苍剑就是其中之一。

怀揣梦想，带着从国库券套利交易中获得的利润，他和少霖一起南下深圳。他停薪留职，少霖干脆辞职。他们觉得，股市初期有利可图，至于具体怎样获利，也不是很清楚。

去了再说。从计划向市场转化，获益最大的来源就是政策！国库券套利如此，官倒套利如此，股市估计也存在着巨大套利空间，而且可能还是普通人就可以参与的套利机会。

从读过的财经书上学到不少的术语他都用上了。经过苍剑这么一加工，听起来就顺耳多了。“投机倒把”在当年可是犯法的行为。当年的中国很特殊：套利机会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去做。同样的套利行为，不同的人做了，性质很可能差异巨大。无形的歧视，制度下的三六五九等级分割和差异性对待，在当年的中国无处不在，在今天依然阴魂不散。一个自我标榜以打造世间最公平社会为理想的国度，结果构造了极不公平的制度性的歧视结构，后来的拼户口、拼爹，只是这种制度性歧视的一两种表现形式而已。

初到深圳，和先行去的几位朋友聊起，少霖感到有点心凉，苍剑却觉得机会正好。早期发行“老五股”的故事已经成为人们口里的经典。第一支深发展股票，已经在年中时升值到高达最初发行价的七倍多。很多人被迫的小发了一笔。等他们到深圳时，通过炒股获得暴利的机会实际上已经错过。更准确的说，短期内已经不存在。就在他到处寻找机会的时候，牟其中的发家故事给了他很大启发。

苍剑说，人生就像在地球上空飞行的卫星，只有依靠外力的变化才能变轨，而这里的外力，对于那些想成功的人，很多时候只是一点点小小的刺激而已。

经济主体依然是计划经济，物资流动主要靠庞大无效率的计划划拨系统。这种系统的低效率开始为执政者意识到。基于摸着石头过河的心态，国内物品的价格开始实行双轨制：计划内的价格和市场价格的并行。双轨就意味着差异，差异则对应着套利空间的存在。

地域性差价和数量差价的存在，原本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很正常的事，但是，在一个所有重要物资都被有意识低价计划供应的时代，套利就造就了中国特色的财富转移和再分配。于是，有机会获得低价物资的人，就成为制度打造的最幸运的时代宠儿。而这些宠儿就是官僚本人和他们的后代与家人，他们对这种套利机会的利用就成为官倒行为，获得的还是没有任何风险的高利润。在正常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即使有套利机会，也需要周转资金，可是，那时没有几个人有像样的资金，苍剑也不例外。于是，就有了一个个大同小异的，那个时代中国特色空手套白狼绝技上演。牟其中就是当年最成功的典范。苍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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