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樱花盛开时(1)
第一章
2007年3 月20日。汶汇科大校内的凯旋门世界餐厅,坐落在落晶山山顶,全玻璃墙面构造,出自世界著名设计师,早年移民美国的校友之手。山顶不大的平面上它独傲群雄:五层高,每层六百八十八平方米正八棱形,玻璃墙之间由铝合金连接,看上去完美无瑕。除上面两层下面选择单向透视,从里向外。顶楼是个阳台式的全开放平台。
落晶山半山腰以上没什么大型建筑,别墅式的小楼,像顽皮的幼童,欲藏还露,在密密麻麻的森林中时不时露出头颅。围绕山脚而建的校区,延伸有一公里长。落晶山的北边是面积巨大的燕湖。湖的西北是大片湿地——燕湖森林公园,边缘还有片梨园,相依相伴的有梨、桃、柿子等果树,有几十年历史。
西北和梨园相连的是省委所在,纹汇省的政治中心。
坐在餐厅靠湖面方向,放眼远望,荧光闪闪,湖光春色尽收眼底。漫山遍野不同颜色的樱花正盛情开放,肆无忌惮,争香斗艳。湖周边和东北方向相依的夫子山,也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樱花,守护着带有神秘色彩的一栋栋小洋楼,那里是中央机关的资产。
已经一动不动的坐了好一会,太阳才刚刚伸出地平线。她像刚刚回过神,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打开,好多次,犹豫、机械、神不守舍。阳光已经张满过半的湖面,她终于还是打开了沉重的手机,极为缓慢的按动了键盘,发出一份短信,这才感觉心情有点舒展。关上手机,站起来,映入眼帘的漫漫色彩斑斓的樱花,被呆滞的目光死死的顶住,停留在眼表。
这栋建筑是他的杰作,也是她的骄傲,几年前他以夫妻名义捐给母校的校庆礼。诺基亚是最新款,市场上最先进的机种,国内还没有,几天前闺女托人从美国带回。她知道是他的意思,还是接了:算不算是他给的礼物,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
最近,她在写关于诺基亚成功的案例文章,有了最新产品,也可借机体验一下。每家公司的成与败,都有其必然性。诺基亚的成功到底基于什么?有什么可以借鉴?
诺基亚的业务正如日中天,不可一世,是业界最成功的榜样。学术界在谈:是不是该借助南韩和诺基亚模式,集中国力打造几家大公司,或许容易形成竞争力,快速打造一个科技与制造强国。需要短平快,中国人饥渴厉害。
欣赏美景,还是构思大作?身后有了一个颇有磁性的男中音。
她纹丝不动,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发呆,心里被胡思乱想塞得满满的,一会婚姻一会国家的科技战略。她觉得傻:自己这样的书生来朔造国家的科技与产业战略,是不是像让马谡告诉诸葛亮排兵布阵,博弈司马懿?将这样的问题送到他手里,肯定会强调市场调节,而这又是决策者不想要的。想到这她明白:人们要的并不是真理、真相,只是能证明自己意愿正确的理论。
她叹了口气,觉得太累,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这就是她,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婚姻崩溃时刻还有心思考工作。前者是个人小问题,后者是关乎国家未来的大事。
悠闲西装,绅士气质十足的男子轻步走近,停在咫尺相隔,左斜后一尺远,平行排列着,注目山景和湖光春色。说完一句后,两个木雕固化,就那么静静的呆着。
周六早上,餐厅客人很少。右方不远处是对衣着普通甚至有点土气,颜色不再鲜艳的老年夫妻,坐在那窃窃私语,平淡、温和,却和谐、默契。她注意到,他们已经在那坐了好一会。正是看着他们一起相处的温馨,内心深处存放伤感的暗匣才轰然裂开:这就是她当年所想,所期待的白头偕老。可今天,她再次需要面对的却是该不该同意离婚!
不大的楼层感觉空荡,大的怕人,只有四人的空间里,没人注意到两个雕塑的存在。
不知又过了多久,肚子咕噜的一声,将她唤醒,才意识到身边有人。
对不起,来了?多会?她转过身轻声细语,没有惊讶也没诧异,没有几十年不见的老友间特有的期待和对各自经历的好奇。
没什么,刚到。如果知道有这么美,恐怕早就回了。男子赞美的口吻真诚,发自内心。
美国这样的美景恐怕不少。特区就有不少樱花,据说沿着公路一排排的延伸了好几里,每年都有不少人专程去那里看花、赏花。
在东北部,樱花好像到处都是,特区的樱花走廊自然是最出名。漫山遍野配上湖光春色,这里也独一无二,日本人都会羡慕。男子是陆天沐。
做工精致的圆形玻璃餐桌,对坐着她和他。他是耶鲁大学商学院的终身教授,刚接受她所在的商学院聘请,作长江学者来母校,是她在负责聘请和接待。
对不起,有事抽不出身。小邱招待还好?她说的是学院秘书。
非常好。她是个非常细心,聪明的人。只是可惜。他知道她在找借口。昔日好友几十年不见,再次重逢居然这样尴尬,是他所没想到。他明白又不明白,国人间的私事公事纠缠,为什么就必须如此复杂。按美国习惯,不仅不礼貌专业性也不够。
可惜什么?她的语气倒坦然,没有愧疚也没有尴尬。
这么聪明伶俐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做这种秘书工作,也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他想不出该说什么,就从已经开始谈的小邱继续评论下去。
都这样。不然,让高中毕业生来做,做得了?她似乎想找茬,语气虽平和还是带着一丝丝怨气。此时的她,急需一个垃圾桶,对接她的排气口。
他变的更呆了,没有意识到秘书职位所拥有权力之大和油水之厚,哪是美国所可比。想到这,她用眼扫了扫他那充满学究,充满生机的脸庞,轻轻的叹了口气。
怎么,有什么不开心的?他轻声的问。
没什么。她也轻轻回声,凝固的脸色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微笑。
他也以轻微、自然的微笑回答。他看出她不自然的假笑,没有继续追问。这个假笑是如此的陌生和做作:真诚和诚实,曾经是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最可贵的个性。
随即,她深沉的吸了口气:这么多年还是天真和坦率,书呆子气十足。
他说:昨天早上到的燕湖。时差折腾睡不着,一个人早早出来走走,想不到在这里巧遇。在他眼里,她曾是个知书达理,懂礼貌的女人,文雅漂亮,善解人意,心地善良。二十年来她的心态、做事风格,居然变化如此巨大:她身上已没有昔日的影子,除了似曾相识的躯壳。
你气色不太好,还多了点忧伤。敏感的他几秒就读出她的内心感受,他不想让自己的不快感,打搅这难得的,他渴望很久的美好再遇时刻。他在努力。
是不是说我很老了?从来不在乎人评论年龄的她,今天特别敏感,好想找个人吼一顿。
哪里。依然年轻漂亮,像遍野盛开的樱花,正在花季,灿烂夺目。他想以调侃的语调来活跃气氛,普通话不很利索,有时故意放慢,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中文词汇。
美国佬对女人都这么恭维,不怕有人诉你性骚扰?口里虽然生气,心里却被他的甜言蜜语说的开心起来,硬冰开始融化,虽然极缓慢,忧愁的深壑从眼角开始慢慢变浅。
我一般不评论,自然就没人有机会,除了你。他说的是事实。
都是世界闻名的学者,还这么贫嘴,是得有个厉害的人来管管你这不着边际的嘴巴。边说边是她漫不经心的微笑,这一次是出自内心,只是昙花一现。黑云倾城之压,她难有心情。
你笑起来真美。他开心起来。
怎么会有时间?她问。过去十几年学校已邀请多次,都被他以没时间拒绝。
休年,我可以呆上整整一年,如果你需要。他所说的休年,是大学每七年给教授一年的带薪自由时间。目的是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大块时间,让他们能安心的做点有大价值的研究。
谢谢你对女儿的关照。
没什么。也没做什么。她自立性很强,融入能力不错,很像你。来前我还见过她,看上去和当年的你一模一样。我都觉得是不是时光倒流,或只是幻觉。
她说过。
她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和他的事。他还是忍不住扯出话头。
小孩多嘴,懂什么?!
直觉和本能是都有的。她早就不是孩子。我们到顶楼看看?来前就很想去那看风景,追忆青春年少的岁月。还几次梦到站在顶楼,踩着一堆玻璃的景象,只是不知感觉如何。
想家了。人就这样,年轻时的记忆会随身陪一辈子。习惯的力量吧。她说。
是想家。想有个温馨的。他自然的叹了口气。
功成名就,标准的白富美。下一步是不是该冲击诺奖?那不一直是你的梦想吗?她明白他说的想有个家是什么。女儿多次说过他的情况,也建议自己放弃名存实亡的婚姻选择他。这也是为什么,她计划选择正式场合,用公事公办的方式来接待这个老友。她不想让他产生错觉和感觉到不该有的暗示。没想到还是在这遇到,难道只是巧遇?
她得固守二十年前做出的承诺。
开始流行“孩子离开上大学,父母离婚各走各”。女儿头年夏天高中毕业后去美国读书。随后他就开始求她离婚,似乎也是为了赶时髦,被她拒绝。她不想离,想再努力挽救,她觉得缘分在,只是他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
1986年秋天,陆天沐进入普林斯顿大学读物理博士,两年后通过资格考试。如按部就班,三年后他该完成再找份工作,继续过日子当物理学家。但他选择放弃专业。不久后转到耶鲁商学院读博。四年后,博士论文得了个国家级大奖。随后他在商学院教书一直到今天。
同一年,宋晓婉和贾苍剑也获得博士,在中国他的母校。
加入耶鲁商学院后,陆天沐做研究和教学的同时,还在波士顿一家投资公司做兼职顾问,待遇丰厚。那时他和妻子琳达相处融洽,恩恩爱爱,抚养着两个年幼可爱孩子。德裔琳达在纽黑文一家保险公司做高管。他不可能花几个月时间呆在遥远的中国而丢下妻儿。美国人多数无法理解更不能做到,夫妻间何以能忍受如此长期的分离。他在咨询公司所获得的收入之高,也不是国内长江学者补贴所可比。
四十出头的宋晓婉,是商学院正教授,博士生导师兼学院党委副书记。在这样年纪在这种等级的名牌大学,她的成绩傲人,而且还是女性。
她为人和蔼,书教的很认真,被学生私底评为最美,最睿智的教授。都知道她有个极为富有的老公,同时又吃惊,如此富有还依然兢兢业业于工作,生活过的也普通、平常。
她们的相爱故事早成为校园经典被级级相传,次次加级和神化。大家都羡慕他有福,被才貌双全的她看上。也佩服她的眼光,赌上个如此优良的绩优股。
人生是投资,既需要眼力也需要耐心,不是赌。在和学生谈个人感情和前途选择时,她曾说,语重心长。她基于专业知识结合人生,来开导大家对投资理念的理解,让很多人受益匪浅。
刚上大学时她读的是物理系,大学毕业那年她考取本校管理学院读硕。她原本也有机会像陆天沐一样,通过考中美联合培养研究生计划(CUSPEA)留学美国。为了她的罗密欧,她选择留下继续做他的朱莉叶。
当时,就读数学专业的贾苍剑选择到商学院读计量经济学硕士,师从一位几十年前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的老教授,国内最权威的数理经济学家。老教授当年在麻省理工的博士论文,还是经济学界偶尔引用的文献之一,此后,老教授再也没在国际学术刊物发表任何论文。
他原本也有机会直接去美国读博士,但是,他选择了老教授,基于对他人格的钦佩,被他的拳拳爱国心所感动,也被他的赤诚打动: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老教授四十年代末毕业,随后在马萨诸塞州立大学找了份教职,在商学院当助理教授。在那里他认识了当助理教授的上海女子朵拉,并且很快坠入爱河。新中国成立,留学生中开始出现活跃的爱国团体,游说同学们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一直对政治不关心的他选择回国,朵拉则想等等,看看他回去后的感觉再说。
他们就此大洋相隔,一晃就是几十年。几年前,朵拉带着两个孙子,来这呆了几天。她早已退休颐养天年,一辈子没有结婚,后来领养了朋友的孩子。朋友在美国海军任职,朝鲜战争后期被派到韩国,一次事故永远的留在了那。事故后,朋友的丈夫在去韩国的飞机上又飞机失事葬身大海。被短期托付给她的两个幼儿从此成为她的孩子。
老教授回国后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和夸奖,并因此受重用。专业上,国家暂时没有需要,他就一边给本科生教基础数学,一边花大量时间学习《资本论》,改造思想,提高理论素养。
几年后,在组织的关怀和安排下,他娶了校医院的医生,归国华侨。她家里所有亲人都在英国、德国生活。
在文革开始时,他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唯一正确性作为自己做学术的基础,家里那些他千里迢迢从美国带回的大量经济学原著,昔日自己最重要的资产,要么被他送给图书馆,要么直接当废品卖掉。如此极端做法,开始时为他赢得短暂平静和廉价赞赏。不久后,因为美国背景,他被作为明目张胆的美蒋特务给抓了起来,遭到批斗和惩罚。几年后,一对儿女和妻子也因他的缘故而一个个离世。孩子忍不住被人羞辱自杀,妻子因无法面对孩子的离世而绝望上吊。原本温馨的小家庭,惨兮兮的留下他这个行尸走肉的,慢慢伴随着岁月从中年走向老年。
文革期间,扫了很多年学校厕所。很多次,他因厕所味道重而被批甚至是遭肌肤之痛。文革后,他又摇身一变成为权威经济学家,学校的重要招牌之一。几年后,又有了著名管理学家的头衔。这时,在美国昔日的朋友和同事,好几位已拥有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头衔。自己唯一娴熟的《资本论》,也在几年的扫厕所中被时光洗刷干净。
岁月残留不多,心有不甘,还想在年迈的岁月做点有价值的事。基于他的建议,学校开始从理科学生中寻找愿意学经济学和管理,并有潜力的苗子加以培养,借此打破原本只招经济类本科生,以社会主义经济学为基点的培养模式,加强了在现代经济学、管理学方面的人才培养力度。苍剑和晓婉同时被选中。
大学毕业时,既没有需要准备考试的竞争压力,也没有担心分配去向好坏的忧虑,悠闲中,他们选择了仙人渡天池山顶,来享受拥有独特、罗曼蒂克的野营度假。
苍剑的老家就在仙人渡天池附近。两人骑着自行车,六点多从校园出发沿公路北行。太阳出来前,三月的大地还有点寒气,路旁却早已山花烂漫。农田里的油菜花已有少部分开花,多数还在待放。山坡上的小麦开始由绿变黄,麦穗随着微风摇摆着身子,在向来客行礼。仙人渡天池在仙人山主峰侧翼的一个山坳,中心是个面积颇大的环山天然形成的湖面,比附近地区的平均海拔要高百米。整个景区由延绵十几里的峡谷组成。
从校园出发向后山,沿着樱花湖畔一直向北。这里离繁华的市区还有点距离,附近多数被湿地公园和大学校区所覆盖,骑自行车行走非常方便。离开市区后还得跨越一个有两百多米宽的河面。几年前,这里建了大桥取代以往的石墩。苍剑记得,小时候一到雨季,人们只好依赖渡船解决来回的交通问题。
就是那次在仙女峰,她将自己给了他,义无反顾。她对天发誓,坚守到永远,白头到老。他接受了她,答应爱情不老,青春可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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