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25)
二十五 队长芦四
在大饥荒的日子里,水沟村的队长芦四跑到北京来看望母亲,弄得母亲措手不及。
芦四是山沟里的人,五十多岁了,从来没有出过涿鹿县,他说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首都北京看一看。可是他来的不是时候。
1958年,母亲打成“右派”下放到涿鹿县劳动改造,就是芦四来接她: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董家房农业社的大门就拳头被擂得山响。一问,是水沟儿生产队的队长芦四,来接下放干部的。
“芦四,中等身材,身板骨结实,五十开外年纪,黑里泛红的蟹壳脸,一脸胡茬。他穿着一套不黑不灰的衣服,像是干部又像是农民;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帽子,像是农民更像是工人。他看见我时,是在去食堂的路上,有人介绍后,他对我说:‘走吧,不远,才十来里地,回家吃早饭去!’
“他的话虽然是命令式的,却给了我很浓的亲切感,我真想和他立刻就走,上山去过新生活去。”(戈扬:《下乡劳动改造》)
母亲到了水沟村,是北京来的干部,吃住都在芦四家。水沟村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芦四的“队长”,就是那时生产小队的队长。他这个人是苦出身,年轻时在煤窑里背煤,娶不起媳妇。他的老婆即芦四大娘,是个带孩子的寡妇。芦四大娘的丈夫死了,把老实巴脚的芦四招进门。母亲在水沟村和乡亲们一起种庄稼、种杏儿树、喂猪、打场,还和芦四搞了一个养猪场。因为县委书记王纯说,戈扬的《新观察》发行量大,名气响,戈扬要改个名字。于是母亲改名“高南”,芦四两口子都叫她“老高”,母亲搬到董家坊后,芦四走过那里,都要去看看“老高”。
“大炼钢铁”以后,母亲没有再回水沟村,可是发生了粮荒,公共食堂也办不下去了。1960年回北京过春节的前一天,母亲和俞林、李清泉约好在董家坊集中,一道儿去水沟村老房东家,看看芦四队长和大娘。俞林是武汉作家,57年调到北京,准备派他到驻外使馆做文化参赞,谁知赶上反右,说了几句话便成了右派。
母亲写道:
“我们来到西山,上了坡,经过一些人家门口,门都关着,冷冷清清,不再有孩子叫‘老高’的声音了。有的人在门缝儿后边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来干什么。我道儿熟,很快到了队长家。推开门,大娘看到了我,喜出往外,连忙下炕,拉着我的手说道:‘啊呀,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快上炕暖和暖和,这死鬼天气,有多冷呀!’
“……大娘从柜子里拿出茶炊,吹去上面的一层灰,像我初来的那天一样,点火烧茶。可是情过境迁,她不时停下来叹气,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看看一两位不太熟的客人,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
“茶烧好,泡了两盖碗放在炕上,另外拿了一只饭碗,放了一点茶叶是给我的。我们叫她上炕,她不肯。两只手搓着,眼睛却看着我,说道:‘老高,这才几个月没见,我看你瘦多了,眼窝都瘪下去了,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唉,这日子不好过啊!……老高你知道,咱们这村啥都完了,从打那回闹猪瘟后,怎么弄也弄不好,猪又归到各家各户自己养,猪场白盖;食堂里有几天吃饭不要钱,那些半桩子们吃了跳,三四个人搀着手蹦高,跳完了又回来吃。“半桩子,饭缸子”,有多少粮食够这样吃的?再说老秋没收好,多少粮食扔在地里烂掉了。唉,老高,你说说,这日子咱农民怎么过啊?’
“‘大娘,我记得我还有点洋玩意儿放在你家里,拿出来看看好吗?’
“大娘连忙伸手到米缸里,拿出一个报纸包,交给我。我接着,打开了几层报纸,说:‘还是那回动手术,胡考给我买的。带来以后,因为大办食堂就没敢吃。’
“‘哈哈,这个洋玩意儿我知道,’李清泉说道:‘它叫“气斯”,是牛奶做的,吃了它,不会饿的。在北京,只有东单的一家专门供应外国人的商店卖。’李清泉向大娘要了刀子和盘子,动手切起来。先切成块,再切成片,放在盘子里。正在这时,队长推门进来了。芦四见了我们,连忙脱去帽子,笑着和我们拉手。大娘说,好久没见他这么高兴了。大娘忙着拉风箱做小米饭,把剩下的小米全放进锅里。饭好后,大娘一碗又一碗盛好端上来,可誰也顾不上吃饭,都围着那个‘气斯’。芦四说:‘我要知道,早把它吃光了,哪儿还能留到今天!’”(戈扬:《下乡劳动改造》)
哈哈,母亲的奶酪在芦四家的米缸里放了大半年,居然一点儿没坏!
芦四到北京看母亲是1961年,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母亲生着重病,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保姆王伏珍走了,家不像个家,破败不堪。11岁的小米,带着八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自己还要上学,还要做功课。
母亲写道:
“星期六傍晚,小胡回家见到我叫了一声‘妈妈’,便双手捧给我一份大礼物:六斤一两粮票。我拿在手上吓了一跳,这是从哪儿来的?原来,这是孩子一口一口省下来的。‘每天中午,我们是一人四两窝头一碗菜汤。’小胡说,‘窝窝头一两粮票一个,我吃三个,拿一个去换一两粮票。每天如此。这是整整两个月的。’
我愣了,他还是个孩子呀!世界上此时此刻,还有比这六斤一两粮票更重的吗?
“这个时候,芦四托人捎信来,说他想来北京看看,我答应过他,当然请他来。
“可是芦四看到的北京、看到的我家是什么样子呢?我领他上街,王府井大街的商店里用空盒子排滿货架,看起来像个样子,其实什么都没有……他看到的北京人,个个面黄肌瘦,东奔西走,到处找吃的。
“芦四住在我家,我拿什么招待他呢?每个人粮食都有定量,又没有副食。他是农民,没有粮票的,幸亏小胡给我六斤粮票,这才补上。他来了两天就要走,我怎么留他呢?实在没有办法,我下了一个狠心,偷偷卖掉了1953年出国穿的几件衣服,请他上一次高级馆子。
“这一天,我们一家,除胡考之外一个不缺,陪芦四到东安市场的一家馆子。没有想到,人居然那样多……吃的是四菜一汤,按当时的价钱说,一个只见榨菜不见肉絲的榨菜肉絲汤15元;最重要的是红烧肉,45元,相当于我两个半月的生活费。总算起来,这一餐饭花了全家人一个月的开销,盘碗精光,我还没敢吃什么。
“芦四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哪儿都是一样啊!’”(戈扬:《大饥荒的日子》)
鲁迅先生在《故乡》中写到一个叫闰土的农民,表现知识分子和普通劳动者的感情,使闰土成为尽人皆知的人物。但是闰土的故事比芦四的故事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