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东北 --- 左邻
这是我2004年写的一篇文章。
因为最近有太多关于东北人的负面消息,我只想说,东北有很多有血有肉,可亲可爱的人。
虽然从血统上讲,我不是真正的东北人,但是东北养育了我,我爱那片土地,爱那里的人们,尽管他们并不完美。
我亲爱的东北 --- 左邻
早上,天飘着清雪,我躺在炕上,温暖,懒洋洋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我们家的院子,冬天了,空阔无聊。我看天,天空漠平静,也无聊。我又将视线转向木板墙,那是我们家与邻家的分界。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板墙靠仓房的那个角上有个洞,大人们叫它狗洞,是黑子,四耗子和我出入的地方。
四耗子是邻家最小的孩子,黑子是他家的狗。四耗子的爸爸是我的二大爷,妈妈是我的二大娘。这倒并不因为他家和我们家有什么血缘关系,而是因为四耗子的爸爸是所有孩子的二大爷,所有大人们的二哥。
二大爷是开大解放的(那时候的卡车),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可只要在家,聋子也会也知道。因为二大爷打喷嚏的声音特别响,嗡嗡的,震得房子发颤。虽然看不见,我知道,他一定在用一根由纸捻成的细棍儿捅鼻子眼儿,同时摇头晃脑地看着灯或太阳。二大爷擤鼻涕的声音也特别大,好像他的鼻孔和鼻腔比别人的长大很多倍,大象要是擤鼻涕,也不过如此。那声音是:哼,哼,嗯,嗯,高上去了,后面又接着两声振聋发聩的喷嚏。他的鼻子,我小时候是常常为之担心的。
二大爷吃大碴粥, 是排山倒海似的。他一手拖着碗底,一手攥着筷子,是攥着,不是拿着。碗边儿一转,筷子一划了,呼,呼,呼一碗;呼,呼,呼又一碗。二大娘说,二大爷把家当大车店了,怕吃慢了抢不着第二碗。
那时候, 在我们那,妇人们大多是在吃过了晚饭以后,如果是夏天就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或院门前看云,看小孩子打架,或是在一起谈论他们的儿媳或婆婆的不是。如果兴致好,也会走到住家附近的河沿儿,到了那里,和左邻右舍遇到,还是一样的看云,看孩子打架,谈论儿媳或婆婆的不是。冬天,则吃过晚饭,就倒脏水,倒垃圾,关门睡觉了。
男人们,则无论冬夏,都会聚在一起喝点烧酒,下棋,看棋,打牌,看牌。为了输棋,为了违背观棋不语的规矩,或同伙出了臭牌,他们也会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眼看要动起手来。这时,若有那年老的在场,必定会摆起老者的架子,要求看在他的面子上双方就此住口,罢手吧。这双方也毕竟会说,要不是看在某大爷,或某叔的面子上,定要打出对方的屎和尿来。
但是,只要二大爷在场,他们是架也不敢打,嘴也不敢吵的。二大爷就这么压碴,有分量。他瞪着大眼看你,你就不敢再说什么了。谁家的孩子不学好,请二大爷来喝呼他一顿,他就老实了;二大爷的面子就有这么大。工厂里,小年轻的工人为点事儿和工段长,车间主任顶牛,解决不了。二大爷去了,像官老爷审案一样问清缘由,他就断了是非。二大爷是公正的化身。
事情也真巧,四耗子的妈妈也是那么个会办事,能讲话,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的好主妇。街坊四邻,大人孩子都喜欢她。年轻的喜欢跟她商量钩窗帘,绣枕套的样子;年老的喜欢跟她抱怨儿子尽听媳妇的话,小孙子也是白眼儿狼。这一对夫妻,真像老舍先生笔下的张大哥和张大嫂。只是当年我还不知道老舍先生,更不知道张大哥他们何许人也。
二大娘的嘴是歪的,一只眼睛终年流着眼泪,而且是瞎的。这得从好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没有我,连我的父亲,母亲也没有。其实,有是有了,但他们还在大学里上学呢。
二大爷那时二十多岁,已经结婚生子。二大娘据说是个漂亮媳妇儿。二大爷那时和师傅学开汽车,在关东平原上跑运输。那年头,会开汽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跑外的人喜欢成帮结伙,拜把子什么的,借此称王称霸,或者少受欺负。二大爷鼓动几个哥儿们,也弄了一个什么会。论岁数,二大爷是二哥,论胆识,论义气,论心气儿,二大爷要做会首。不做会首,弄这个会干嘛?可有人不服,说二大爷不行,怕老婆。那年头,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可二大爷没打过。二大娘仁义,贤惠又漂亮,二大爷也没有打人的瘾。这回,僵住了!二大爷无论如何要当这会首,思前想后,二大爷下了决心。
那天他喝了酒,进到家来二话不说,扯过二大娘就是一顿嘴巴子,打了有十几个吧,直到二大娘不哭,不叫也不挣扯了。二大爷发现,二大娘满脸是血。从此二大娘的右眼瞎了,终年流着眼泪,嘴歪了,面目丑陋。而二大爷作了会首,成了众人的二哥,孩子们的二大爷。直到现在,老一辈的人提起来,还津津有味:“那家伙,真行!说打就打,打得他二大娘满地找牙!”
“丫蛋儿, 丫蛋儿!”四耗子敲着窗子喊我。母亲开了门。他光着脚,一年四季剃成秃瓢的光脑袋在发着青色的光,小棉袄的怀掩着,大眼睛忽闪着,大嘴张着,简直就是二大爷的缩写。他爬到炕上,趴在我耳边说:“快上俺家去,俺爷把俺家锅砸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边穿棉袄边往外跑:“妈,四耗子他爷把他家锅砸了!”母亲一把抓住我只穿上了一支袖子的棉袄,一脸的严厉。四耗子躲在母亲背后,伸出舌头,翻着白眼儿,作出一幅被吓死了的鬼脸。
“四儿,吃饭了吗?”母亲说着,就用开水给四耗子冲了一碗奶粉,还加了一勺糖。奶粉是姥姥从关里寄来给我的,我不能吃。我吃奶粉过敏。身上会长出紫红色的葡萄大的疙瘩,连成片。每个疙瘩上面,还顶着一个黄豆粒大的水泡。痒,可是不能挠,一挠水泡就破了,感染了总不好,所以我不吃奶粉并不眼馋。
四耗子用舌头舔着碗边,息流息流地抽着鼻子。母亲看着他,什么也不说。我要是那样,她一定会说:“吃东西别出声音!”
母亲给我冲了一碗藕粉,我和四耗子每人一块烤馒头片。我哪有心思吃东西,四耗子的爷爷把他家锅砸了,我得去看看。。。。。。
吃完了,母亲又给我梳头、擦脸,折腾一个六够,终于放我们出去了。可是四耗子家静悄悄的,外屋地的大灶成了一个大黑坑,锅确实没有了,可也没见着砸碎的残骸。二大娘一个人坐在炕上纳鞋底,我扑了她去。
“二娘!锅呢?晚上咋做饭呢!早饭吃了吗?上我们家吃烤馒头吧!”我不说“俺”,因为我的父母亲是关里人。
“丫蛋儿,你妈好些了吗?”母亲得了肾炎,正在家休息。二娘抬起衣襟擦她的坏眼,神态平静,安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二娘!”我撒娇缠着她。
“好宝儿,二娘肚子疼,你和四儿上仓房拿冻梨,玩儿去,呵!”
我觉得无聊,所有的热闹都错过了,又从狗洞钻回家。四耗子在我家院子里打出溜滑,黑子也来了。
“二娘在家吗?锅真的砸了?”母亲问我,我还以为她不关心这事呢。
四耗子的爷爷为什么砸他家的锅,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因为故事的版本太多,难辨真伪。有的说是因为四耗子的爷爷喝醉了酒;也有的说是因为四耗子的爷爷和二大爷要酒钱,二大爷不给,他生了气;还有人说四耗子的爷爷要找后老伴儿,二大爷不同意。谁知道呢!就连砸锅的那块石头,也众说纷纭,有说是红砖头的,有说是土坯的,甚至有说是块大理石的。四耗子他爷爷从哪弄的大理石呢?还不错,没有人说是陨石。
四耗子的爷爷,夏天收破烂儿,冬天卖木头,我们叫绊子,引火用的。
夏天,他光着脊梁,上身被太阳涂成古铜色;下身穿着不知哪个年月留下来的抿裆裤,腰上扎着乱麻绳。他拉着一辆排子车,走几步,吆喝一声:“破烂儿换钱,哎,哎,哎!” 那声音经口腔,走丹田,过鼻音,最后再从那张阔口里发出,洪亮而悠远。
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冲出来,跟在他的后面唱:
“卖破烂儿的老头背着老太太,
一边走,一边唱,
破烂儿换钱,哎,哎,哎!”
要是他装聋作哑,我们就唱得更欢。要是他回过头来,好像要停下来打我们,我们便一哄而散。
冬天,他还是拉着同样的排子车,不过吃力得多。车上高高地堆着绊子。他敞着怀,从胸口往外冒着热气,眉毛上挂着冰碴。他高声吆喝着:“卖绊子!”余音都被北风截了去,吞没了。
孩子们依然跟着他,这回我们不唱,我们吆喝:“卖汉子!” 母亲要是看见,或听见我这样喊,在我回来的时候,定会用一双逼视的眼睛看着我,那是告诉我她知道我在外面野跑了。
四耗子告诉我,别把破烂卖给他爷,他爷的秤不准。他还告诉我,别买他爷的绊子,他爷给绊子浇水。
有一段时间父亲失去了自由,母亲到车间劳动上夜班的时候,我就在四耗子家吃饭、睡觉。一天晚上,我答应二娘作他家的媳妇,二娘一高兴,给我烙了一张糖饼。馋得四耗子又哭又闹,我让他在我的糖饼上咬了两口。
早上母亲来接我的时候,我还没起。她先和二娘聊一会天。二娘的三个大儿子两个女儿结婚的结婚,下乡的下乡,要是二大爷不在家,就只有二娘和四耗子。二娘说,四耗子是从垃圾堆捡来的,四耗子一听见这么说就躺在地上打滚儿,号啕大哭。我笑四耗子傻,大人这样骗他的话也信。我小的时候似乎是聪明过的。
要是二大爷在家,也还没起,他就连滚带爬地起来,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好像他不应该呆在这似的;好像这不是他的家,倒是母亲的家,他是来借宿的似的。
一次母亲为什么事情伤心,掉了眼泪。二娘说:“你看,好比你被狗咬了一口,你能怎样呢? 难道你还趴在地上去咬狗一口不成?”二娘还是哲学家。
父亲回来了,二大爷说:
“咱哥俩得喝两盅!我就佩服识文断字的人。”
他们真地喝了一回酒,醉的却不是父亲。“他叔,俺这辈子没对不住过人,可他二娘却被俺整苦了!”二大爷像小孩一样咧着大嘴哭。母亲,二娘,四耗子和我都哭了,父亲叹息着劝二大爷喝酒。
后来我的哥哥们来了,我们搬了家。再后来我们上学了,四耗子和我在一个学校里。我们在校园里见面,装作没看见,把脸扭到一边去,因为我们开始知道了男女。
我离家以前的晚上,去和二大娘告别。二大爷已经死了,是挖防空洞时塌方砸死的,算是烈士。
“丫蛋儿!”二娘老了,手背上的青筋好像老榆树的皮。“要走了,不当俺家的媳妇了?”
“二娘!”,我的眼泪下来了。
“从小你就是爱哭精,就会哭。可你一哭,二娘就受不了。。。。。”她又抬起衣襟擦她的坏眼,这动作,我太熟悉了。
“ 让二娘看看,还不知道见得着见不着了呢。四儿,四儿,你送送丫蛋儿。”
四耗子已经长得膀大腰圆,他也开车。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到我们家门口,四耗子停下来,塞给我一包硬东西。回转头,大步消失在黑夜里。那是一块手帕,里面包着四只嘎拉哈,我们一起玩过的。
两年以后回家,母亲告诉我四耗子死了。别人打架,他去拉架,挨了一刀,正中要害,当场就死了。那年冬天,二大娘也死了。没了二大爷,她死了一半,没了儿子她就全死了。
过去的人事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时代像生了翅膀飞奔着。人们跑累了,就倒下去了。
2004年04月14日
马来西亚 吉隆坡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