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39)情在弦上
第三十九章
1974年的春天,也就是陆远征第二次赴陇西之后的一年,陆远征的母亲乔南到蓝屿来看望儿子。
符琼十分想念老朋友,她写了一封信到乌拉汉,邀请陆刚毅全家到蓝屿一游。赵文虎刚回城的时候,在“革委会”中排在后面,主管文教工作,可是到了年底,他改任常务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而革委会主任是由29军军长兼任的。在赵文虎主管文教工作之时,华子衿蒋乃迪夫妇从偏僻的鞑甸县调进蓝屿,到师范学院当助教。他们甚至得到一个单居室的房子,真是喜出望外!陆刚毅身体不佳,不能到蓝屿来。他这个人不爱出门,不愿意以“戴罪之身”出现在老朋友面前。陆远途留下照顾父亲,到蓝屿来的只有乔南一个人。乔南是喜欢交际的女人,在沙窝子里憋得太久啦!到蓝屿可以看儿子,看老战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看牙医,58岁了,左侧下部的槽牙全不行了。
这一天,符琼乘赵文虎的伏尔加轿车到火车站接乔南。符琼和乔南十年不见,老朋友抱在一起,老泪横流。两个人的模样大相径庭:一个来自沙窝子,骨瘦如柴,自怨自艾,状如村妇;一个是主任的太太,富富胎胎,神清气爽,满面红光。符琼指着陆远征对乔南说道:
“老乔,只有你才能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啊!”
符琼把乔南安排到南山宾馆,可是乔南来到绿窗街的小楼以后,执意住在老朋友家里。
“这么大的房子还不够我住吗?这儿的风景多好,再说咱们老姐儿俩也好说话啊!”
又是一年桃花开,老干部们纷纷出山了,折腾了八年,许多人感觉到大革命临近尾声了。
这天晚上赵文虎夫妇在南山宾馆设宴招待乔南,摆了一大桌,有十三四位客人,除了主人和乔南母子,都是蓝屿新闻界的人。1962年,摘掉右派帽子的乔南从北京来到铁宁,降三级在《铁宁日报》做编辑部副主任,因此她在黑山的新闻界有不少朋友和学生。参加宴会的主人中,赵文虎家的晚辈只有一位,就是符琼的侄女符珊。这天符珊小姐剪掉了粗黑的辫子,留一个齐肩短发,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以至《蓝屿日报》的副总编辑麻丕津错把符小姐当成赵文虎的女儿。麻副总编辑敢说话,他“造反“起家,几年前还是一名小记者。他喝了三杯五粮液之后,把陆远征和符珊拉在一起说道:
“郎才女貌,赵小姐和远征小弟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啊!在……在天愿作比……比翼鸟,在……在地愿为连……连理枝……”
符珊小姐登时羞红了脸,陆远征也是好不尴尬。陆远征当然知道符阿姨的用意,但是乔南一无所知。她在沙窝子里得到的消息是:段干玉翎的工作调动一时不好解决,远征的婚期拖到明年了。这次到蓝屿,乔南要特别请赵文虎关照她的儿媳妇。她拉住醉醺醺的副总编辑的胳膊说道:
“错了错了!小麻你完全弄错了!这一位漂亮小姐是符大姐的侄女,不是我的儿媳妇啊!”
小麻在慌乱之中一脚踩空钻进桌子底下。
关于符珊的事情是这样的:符琼在去年秋天特意把陆远征叫到家里,她刚从“广交会”回来,送给陆远征一个礼物:一双出口转内销的上海产“三接头”皮鞋。符琼打心眼里喜欢陆远征,她问远征的女朋友,远征总是支支吾吾,于是符琼提起符珊。符珊是符琼的侄女,爸爸是江苏人,妈妈是蓝屿人。她是土生土长的蓝屿姑娘。
“远征啊,我这个侄女你也看见了,人长得漂亮,又温柔又单纯,一方水养一方人嘛!你那个西北的女孩,一会儿说谈成了,一会儿说谈崩了。这么拖下去何时是个头啊?这叫‘有情无缘’,你懂吗?天底下‘有情无缘’的事情太多啦!还有一种情况也是无穷多,就是‘无情有缘’嘛!有缘就是对上了簧,就是水到渠成。有缘就是天意!当年在新四军,很多女同志都是组织安排,都是‘无情有缘’嘛。有缘最重要,这才是决定性的,没有感情慢慢培养,见面多了就有感情了嘛。‘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古诗里说的明白,日头出在东边嘛!”
哎呀呀我的符阿姨,玉翎变“西北女孩”了,新四军上来了,古诗也上来了!符珊的爸爸是理工学院的教授,妈妈是第二中学校长,知识分子家庭。符珊刚回城在自来水公司当打字员,今年调到科室里当干部了。当然是借了姑父的光。中国社会说到底是人情社会,在最不讲人情的大革命中,人情仍然起作用。
但是不管符琼怎么说,陆远征就是不吐口。
一年前陆远征的第二次陇西之行失败了。他在段干千里的磨房住了两天,没有见到玉翎。去之前他给玉翎拍一个电报,玉翎接到电报就躲了,和千里的女朋友小羽到敦煌去玩。后来小羽一个人从敦煌回到陇西,走进磨房,坐在千里的安乐椅上对陆远征说道:
“是的,她不想见您。莫高窟的老和尚说,玉翎是红鸾照命,贵不可言。玉翎将来‘嫁得金龟婿,关山一万重’。一万重山,比你蓝屿还要远呢。老和尚还说,玉翎的婚姻在十年之后。老和尚是莫高窟的掌门人!玉翎说听老和尚的话,现在不嫁人。回来我们坐乌鲁木齐到上海的火车,玉翎没下车,她到南京二伯家去了。”
“玉翎的身体怎么样?千里说她去之前感冒了。”
“是的,她感冒了。但是精神特好,到了敦煌特高兴。她是多么喜欢敦煌啊!她真是高兴极了。”
小羽回来的第二天,段干千里送陆远征到车站。千里把一个纸条交到陆远征手上:
“你要去南京,这是二伯的地址。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吧,玉翎的倔脾气是不好扭的,她要躲你,说不定去了那里。”
千里是老朋友的态度,又是袖手旁观的态度。
陆远征上了火车,这是开往北京的火车。如果去南京,他要在西安换车,最迟也要在郑州换车。他心中的怨恨是前所未有的:大老远跑到黄土高原,人却不见了。为什么?有话好好说嘛。但是怨恨又有什么用呢?南京,去还是不去呢?莫高窟,一个神秘的地方,玉门关外,酒泉城西,祁连山下。那里有鸣沙山月牙湖。那里有游人吗?全国人民都在“批林批孔”呢。只有基辛格一类的洋人,在外交谈判之余,有兴趣到敦煌转一转。玉翎是奇思异想,特立独行。小羽也是北京女孩,她说玉翎“精神特好”,“特高兴”。她那么喜欢敦煌的壁画和佛像吗?她如此地不把他当回事儿吗?她完全摆脱了感情的困惑吗?千里说,去了也可能扑个空。是返回蓝屿还是去南京?汤万铭说了,“快去快回”,行不行痛快些。遇上玉翎这样的女孩,想痛快就痛快了吗?她的自尊太独特了,太莫名其妙了。自尊来源于高傲,而高傲和自尊养成了倔强的性格,凛然不可犯。七年以来他如同仰望一座雕像般地仰望着她——他心中的女神,而女神有时候是一张笑脸,有时候却闭上了眼睛。
从陇西到郑州,20多个小时,陆远征一直纠结着,斗争着,去,还是不去?终于,他没有在郑州下车,而是返回了北京。三年之后,陆远征才知道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一次,玉翎正是在南京等候着他,看他到底去不去。玉翎在整理过自己的心情之后,想到翁欣欣姨妈的话,“路途遥远,前事难料”,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句老话,以为她和远征的事情既是命里注定的,又是磕磕绊绊的。她是要和远征见面的,她选择在南京等候。这样做似乎满足了她的高傲和自尊的本性。可是玉翎空等一场,无比恼怒。她在二伯家住了一个星期,没有见到陆远征的踪影,独自到秦淮河边哭了一场,返回陇西了。
无论是情感还是结局,两个人都失败了。
就在陆远征从陇西回到蓝屿的三个月之后,夏天来临,陆远征等来了玉翎的邮件。打开一看,是陆远征半年之内写给玉翎的信,一共22封,一封也没有打开,原样寄回,玉翎不着一字。陆远征怒不可遏,在宿舍的窗前点一把火烧了。看着跳动的火焰的一刻,他忽然想到,玉翎为什么没有把清华园里写的20封情书寄还给他?那20封信,每一封都有通常的五封信长,那是定情之物,那些信确实在玉翎手里。
尽管如此,在符阿姨提起她的侄女之后,陆远征三个月没有上赵家的门。
国庆节的前一天,符琼打电话到冷轧厂技术科,邀请陆远征来过节。符阿姨说着热情的苏北话,当然也有责备的意思,陆远征只有表示歉意。
国庆节的下午,陆远征来到绿窗街。果然是符珊给他开门,过节了,赵文虎家空荡荡的。
“人呢?”陆远征纳闷。
“我不是人吗?”符珊笑了,露出细密雪白的牙齿。“姑姑姑父上街采购去了,嘻嘻,叫你来吃饭,肯定有饭吃。”
远征坐下。符珊端上来新鲜的哈蜜瓜,大方地坐在远征对面。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胸前绣了一只小白免的衬衫,这件衣服陆远征以后再没有见过,但是长久地印在他脑海里。
陆远征问道:
“你没下乡吗?”
“谁说我没有下乡?我到我爸的老家江苏盐城下乡。”
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很自信。
“哈哈,你和蒯司令是同乡啊!清华有个蒯大富,也就是红卫兵司令,你知道吗?符珊,你是哪个中学的?”
“12中,蓝屿最好的中学。我没有跟12中下乡,跟他们下乡就惨了。你知道他们去哪儿插队?乌拉汉!”符珊把哈密瓜递到远征手里。“那里是大沙漠啊,那里的蒙古族老乡穿不上裤子吃不上饭,天天晚上听野狼嗥。”
“乌拉汉?我去过,我的父母在那儿插队。省委和省政府机关的干部全弄到乌拉汉那几个旗了!”
远征述说第一次到乌拉汉的经历,从蓝屿到王家营子,足足走了四天!坐敞篷卡车几乎冻掉下巴!他没有说是和玉翎一起去的。
“是,我怎么忘了呢?乔阿姨住在姑姑家,说过这回事儿。幸亏没去乌拉汉,说不定死在沙窝子里。”
“怎么会呢。”
“修水库炸死三个人,两个12中的,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有一次雪灾压塌青年点的房子,压死两个,也是12中的。”
修水库的事远征知道,那叫石门子水库,妹妹远途去抬过土筐,差点没累折腰。
符珊转身端来一盘龙眼葡萄。她的优雅的旋转青春而绚丽。
“你去盐城插队多久?”
“就去半年。找个跳板好回城呀!都是姑父想的办法,姑父这个人余威还在,没坐过国民党的牢,也就是没有‘叛徒’问题,57年没打右派,59年没打右倾,就算是好人啦。至于说‘走资派’,哪个不是‘走资派’?”
远征想,对呀,当不当右派大不相同,自己的父母都是右派,哪里还有余威?符珊说话爽快,和她很说得来。远征于是想捧一捧面前的女孩,漂亮、聪明、高知家庭,一朵鲜艳的花呀。
“符阿姨说你吉它弹得好,钢琴也弹得好——你就是12中的校花了。”
“校花算啥!”
哟,口气不小!
“远征,我恨死文化大革命了!没有大革命,早上大学了。”
“也是。”
“66年我是高中一年级,今年该大学毕业了,而且和你一样,是清华大学毕业!”
好家伙!
“你不信?在12中,我是全年级理科分数第一名!那几年我们12中每年考上清华三名,考上北大两名。我高考时候打个盹儿,也是前三名呀!”
原来不但是校花,还是才女!
“你不服吗?”
“服,服,我服。这样吧,你表演一段吉它,好吗?”
“弹就弹!”
符珊转身到她住的房间拿出一把红色吉它。她住一楼,赵家的客房。她搬一个板凳在远征对面,坐下,抱着琴,左手在指板上滑动,右手轻捷地弹拨,把一首美妙的乐曲送到远征的耳中。
“这是什么曲子?”
“《相爱在阿兰胡埃斯》。”
两个年轻人正说的热闹,传来伏尔加的喇叭声,赵文虎一家回来了。符珊吓红了脸,赶紧把吉它送进她的房间。只听官复原职春风得意的赵主任大声说道:
“小陆好小子,跟你赵叔叔摆起架子了,啊,请你好几次也不来,怎么回事儿?今天既然来了,先到棋盘上大战三盘,杀你个片甲不回!”
远征随赵文虎上楼,摆上围棋盘围棋子。远征看那盘换成三寸高的楸木棋盘,是日本人留下的,不应叫棋盘应叫棋墩。日本人占领蓝屿40年,在民间可以找到这种日本棋墩。
赵文虎说道:
“这是明治10年的棋墩,这边刻有年号,快100年了。明治10年是1879年,‘明治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也就是被叫做‘东洋俾斯麦’的政治家,在这一年被刺杀了。”
赵文虎不但喜欢围棋,对日本历史颇有研究。这一天远征自知理亏,故意输了两盘,讨赵文虎高兴。赵文虎哈哈大笑。
这一天的晚餐符琼办得很丰盛,拿手的淮扬菜是扬州狮子头(符琼说狮子头乔南做得最好,她是向乔南学的)和红烧甲鱼,打开一瓶十年茅台酒。赵文虎举起酒杯说道:
“今天过节高兴,八年没这么高兴了。第一,毛主席高瞻远瞩,把美国总统尼克松请到北京,这是大好事,在国际上,中国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第二,蓝屿市的军代表这个月全部撤了,军事管制结束,行政权交给地方,小陆啊,你赵叔叔从现在起就是革委会主任,一把手了!第三,今天终于把小陆杀败了,给我吃掉一条大龙,哈哈哈哈……”
这天晚上陆远征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