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6)--作家和电视美女
第六章
陆远征在省城开了两天会,回到蓝屿。下午三点钟,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去华子衿家,他知道华子衿总是在家的。
华子衿的家在蓝屿市中山区同泰街,一幢50年代建造的俄国式三层公寓楼。华子衿住一楼,房子虽然老旧,面积也只一百二十平米,却有着80年代蓝屿市最漂亮的客厅。这幢房子是当年少有的框架结构,华子衿打掉一堵墙,在客厅和书房之间安一个推拉门,大大拓展了客厅的面积。木地板的质量原本不错,门窗重新换过,配上舒适的家具、星海牌钢琴、英国天朗音响,搞一场家庭聚会应是很惬意的了。华子衿还有一辆250哈雷摩托车,样子很威风。在中国人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时代,拥有一辆价值两万八千元的摩托车,实在奢侈的很。他喜欢带上16岁的女儿桃桃走滨海路,上郎歌山,在那里俯瞰浩瀚的北中国海。华子衿的哈雷摩托车轰鸣着气势汹汹地爬上30度陡坡,那种感觉实在畅快。
“子衿,你这是什么派头?亚皮士吗?朋克吗?”
陆远征如此这般地嘲笑他的老同学。
“我带桃桃上山,也算是朋克吗?”
“正是一个朋克带着女友啊!”
华子衿是艺术家,自然与众不同。他是蓝屿市作家协会主席。他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获得全国年度大奖,最近又有两部长篇小说问世。他的读者崇拜者成千上万,一部小说收到数百封读者来信,一次讲座有上千听众。在80年代,作家的日子是不错的,国有大企业的副总如陆远征月工资只三百元,华子衿同样领取工资不说,一部小说的稿费上万元。加上再版稿费、报刊转载稿费、广播电台小说连播稿费、电视剧拍摄权费、电影拍摄权费,写一部小说可以买一辆大哈雷了。当陆远征问起华子衿,读者为什么喜欢他,华子衿是这样回答的:
“作家就像女人一样,永远搞不懂别人为什么喜欢你和不喜欢你。”
作为一个作家,华子衿确实是天赋异禀,才华出众。华子衿的客厅吸引人,这里成为蓝屿的文化沙龙,还在于作家夫妇彬彬有礼,热情好客,为人大方,他们的经济条件也容许他们如此。
陆远征叫司机国峰开到同泰街,把车放走。华子衿家窗外有个小院子,种些花草,十分幽静。陆远征拨开栅栏的小门,正如老杜的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他迳直走进花香四溢的客厅,因为女主人总是在三角柜上摆一瓶鲜花。华家的客厅和书房是连通的,华子衿坐在写字台前睡着了,案头是纸笔和书籍,大约写作劳累了。他是那种提前发胖的中年人,年过40体重到了85公斤,头发也变得稀疏,而年轻时候他是削瘦而苍白的。陆远征在沙发坐下,闻到百合花的香气。华子衿的太太上班,女儿桃桃上学,家里只有一个人。只听华子衿闭着眼睛说道:
“花落家僮未扫,鸟啼山客犹眠。你从铁宁回来了?你是要茶还是要咖啡?”
华子衿听脚步声便知来人是陆远征。
“咖啡。”
“你喝茶吧,自己泡一杯就是了——咖啡还要我来弄!不行?好好好,我弄,我来尽地主之谊。”
华子衿懒洋洋地站起来,去煮咖啡。陆远征最喜欢华子衿的咖啡,在80年代,蓝屿人不大会煮咖啡,市中心的咖啡馆也没有像样的咖啡,华子衿自认他的咖啡是“蓝屿一绝”。华子衿一边煮咖啡一边说几天前的一件事,即二十几个艺术家到郞歌山祭奠刚刚去世的胡耀邦先生。这个活动由一位诗人发起,艺术家们带去鲜花和酒,诗人朗诵了记念的诗作。参加的人除了诗人、作家、画家,还有京剧演员、话剧演员,以及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
“北京的学潮就是胡耀邦的死引起的,”陆远征说道。“你没有看见学生打出的标语吗?‘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没有死。’你们去郞歌山,是搞非组织活动嘛,‘裴多菲俱乐部’嘛!”
华子衿把煮好的咖啡端到陆远征面前说道:
“在毛时代,这样搞当然是不行的。学潮越闹越大,我看不是好事。头两年的学潮把耀邦闹下台,这么一个好人,我党历史上最开明的政治家,没有了自己的舞台,最后忧郁而死。学生打这样的标语,不是要把事情弄僵吗……”
华子衿是能言善辩之人,口若悬河。他们说了一阵时局,话题转到女人。
“远征,郞歌山祭奠活动来了两个美女,是我们蓝屿最漂亮的两个女人。你不信吗?你不相信这两个女孩是蓝屿最漂亮的吗?我告诉你,我不是文学描写,我有照片。”
华子衿从书架上拿出一叠照片,挑出一张交到陆远征手上。这是流行的柯达彩色扩印照片,胖乎乎的华子衿站在中间,两个美女在两边,挎住他的胳膊。
“果然是美女!”陆远征赞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上面的美女你不认识?”
陆远征再看那照片,方才认出华子衿右边的竟然是宁心仪。宁心仪戴了一顶宽边帽子,遮住半边脸,又戴了一副太阳镜,陆远征没有认出来。
“妈的,又是她!不是乃迪提头,哪会有这晦气事儿!”陆远征心里痒痒的。“我看你左边这个女孩才叫漂亮,比宁心仪强多了。她是哪里的?”
华子衿又是一阵大笑,他的笑声叫三角架上的百合花抖动起来,花香也变浓烈了。
“她是宁心仪的妹妹宁心存啊!”
陆远征好不尴尬,脸上似乎发烧了。他和宁心仪交往时间不长,没有见过宁心存——宁心存在北京广播学院念书,宁心仪经常夸赞她的妹妹。
陆远征的前女友宁心仪人称“蓝屿一姐”,在这个海滨城市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你如果是乘船来到蓝屿,在客运码头下船,第一个广场叫港湾广场,广场的周边是日本人留下的仿欧式建筑,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一类建筑称为“新古典主义”。几年前港湾广场只有一幢新建筑叫徐园饭店,由香港商人建造,13层,锥形,是80年代初蓝屿最高的建筑物。这幢新建筑上立了一块从地面到楼顶的广告牌,正如纽约时报广场那座锥形楼,广告上的模特不是别人,正是宁心仪。这是一张顶天立地的全身照,宁心仪穿的是上班族的蓝色西装套裙,蓝色高跟鞋,金色领带,膝盖微屈,双手张开,脸上是迷人的浅笑,旁边是“蓝屿欢迎你”几个大字。每一位从码头踏上蓝屿的客人,第一眼会看见这张广告牌,直到他们离开蓝屿很久,都不会忘记这位小姐的笑容和窈窕身姿。广告牌是三年前由市政府设立的,至今仍立在那里,也就是说,美丽的宁心仪小姐正是蓝屿的城市形象。香港动作片明星成龙第一次到蓝屿,即对这张广告大加称赞,在市政府的欢迎酒会上见到宁小姐举杯称赞。在蓝屿如此风光的人物,还不算“蓝屿一姐”吗?
两年前的一天,华子衿把陆远征叫到家中说道:
“你也是快40岁的人,你等段干玉翎难道要等一辈子?王尔德说过,永远不要结婚,这是保留幻想的唯一方法。对吗?远征啊远征,你的心思我知道,非要找个绝色的不可!这回乃迪给你找来一个,不比段干玉翎差。”
华子衿的太太蒋乃迪是蓝屿大学中文系的教师,此时坐在一边。陆远征说道:
“子衿,非绝色不可,这话不是我说的。你们既然夸下海口,我倒要看看这个尤物。”
“这位小姐姓宁名心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华子衿指着电视机屏幕哈哈大笑。宁心仪是蓝屿电视台新闻节目主持人,陆远征平时不大看地方台,却也见过这张面孔。蒋乃迪说,宁小姐毕业于蓝屿大学中文系,蒋乃迪的学生,两年前通过公开招聘考入电视台——在电视事业大发展的年代,播音专业人才奇缺,只有招聘非专业人员。蒋乃迪介绍说,宁小姐是蓝屿大学的校花,人比屏幕上还要漂亮!这孩子23岁,父亲是造船厂中层干部,人特别老实,闷声不响,乖得像一只小猫。“现在的漂亮女孩哪有不张扬的?像她这样的女孩难得啊!”蒋乃迪一百个满意。陆远征连连摆手说不行,他认为年龄相差太多,又是个公众人物,“人家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看上我呢?”华子衿说陆远征你这个“银样镴枪头”,平时雄赳赳气昂昂,碰上真格的往回缩。华子衿认为以宁心仪的容貌身份,会有很多仰慕者追求者,如果陆远征仍是冷轧厂的副厂长,肯定没有戏。如今升任蓝钢的副总,这就有竞争力了。华子衿说蒋乃迪看人很准,宁心仪的优点难得,不是花瓶是贤妻良母。他赞成见个面,有没有缘分,见面就知道了。
这时候,陆远征忽然说话了,他指着电视屏幕大声说道:
“见面也是白搭!我这个人也不是信命,乃迪,你看宁小姐正在播什么,这还有个好吗?”
原来宁小姐正在播大梦湾油码头失火的新闻,两个3000立方米油罐着火并爆炸,火焰冲天,近岸的海水也是一片火海,死了七个人,大火十几个小时不能扑灭。宁小姐一改平日的柔弱之态,紧锁双眉,音调铿锵,她此时的勃勃英气把陆远征深深打动了。这一次失火,是大梦湾油码头建设以来第一次,以后多次失火,那里成为蓝屿的灾难之地,老百姓叫它“恶梦湾”。
两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宁心仪的故事很快变成了一场恶梦:当陆远征以为他们已经相爱之时,宁心仪突然甩掉他,嫁给了郑厚良,那个外号叫“坎坎”的大款。
“子衿,你在郞歌山遇到宁家姐妹,我在姜东望那里遇到坎坎,这小子,把手伸到蓝钢来了!”
陆远征把在姜东望办公室里的事情说了一回,还说到宁心仪去看蒙蒙,送给蒙蒙欧米加手表。时代变了,改革开放使市场元素进入了经济和社会生活。市场元素的核心是什么?就是资本、金钱。陆远征和华子衿争论过一个问题,华子衿的观点是:当今社会,没有钱就没有尊严。陆远征不同意他的看法,陆远征以为人的尊严表现在许多方面,不止是金钱,华子衿的看法太市俗化了。华子衿的观点是钢琴家刘诗昆提出来的,刘诗昆在全国大办钢琴学校,转眼变成艺术家中的富翁。现在陆远征明白华子衿或者刘诗昆是对的,他作为蓝钢的副总经理,有了足够的社会地位,还不是被坎坎的金钱打败了?
“没想到坎坎文雅而英俊,”陆远征这样说道。“他是什么文化程度?”
“只上过小学吧。你想想,搞短途客运起家,又开歌舞厅,就是黑道上闯出来的,哪会是白面小生?我和这小子见过两面,说话慢声细语,很会演戏。侯绪泉和他熟悉。”
华子衿说的侯绪泉是是蓝屿地面有名的律师,也是华家的常客。
“去年冬天的吴滴娟案,最近要开庭了。侯绪泉参与其中。他被聘为凶手的辩护律师,你说有没有意思?”
去年12月发生在蓝屿郊县的案子,被称为“台湾美女议员吴滴娟响水绑架案”。吴滴娟是高雄市议员,她的男友是台湾商人,在蓝屿做镁砂生意。蓝屿的北部有两个县,一是浪田县,一是响水县。浪田出产玉石,响水出产镁砂,是中国最大的镁砂生产地。镁砂的主要用途是耐火材料的添加剂,蓝钢也是大量使用的。去年12月吴滴娟隨男友到蓝屿,她的男友欠了响水镁砂公司270万美元,镁砂公司老板刘广志为催债叫人把两个台湾人从富丽华酒店绑架到响水,给二人注射了致人昏迷的药剂。谁知第二天上午娇滴滴的吴小姐呼吸困难口吐白沬,几个马仔一看大事不好急忙送医院,却是不治而亡,只28岁。事发后警察抓了几个马仔,刘广志逃跑至今不知所踪。这个离奇的案子尽人皆知沸沸扬扬。
“吴小姐在台湾是无党派地方议员,马上会选上台湾的立法委员,很了得啊!”华子衿替陆远征再续一杯咖啡。“吴小姐本身也是桃色新闻,她到大陆是秘密的,那个商人有家室,她只是小姘罢了。一个漂亮的女议员,跟着情人跑到大陆,客死他乡,在台湾也是大大的新闻,吸引多少色迷迷的眼球!刘广志心狠手黑,但是他不是真老板,真老板不是别人恰恰是坎坎!”
真是闻所未闻!
“远征,关于坎坎的事,侯绪泉最清楚。这样吧,把律师叫来听他侃一侃。”
华子衿打电话找侯绪泉。大律师的家不远,也是不坐班经常在家的主儿,十几分钟到了。侯绪泉个子不高声音高,嘴巴不大嗓门大:
“好香的咖啡!作家说有要事相商,我当是哪位贵客,原来是陆老板!”
侯绪泉,蓝屿本地人,1964年从浪田中学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他的出名,是开了蓝屿第一家律师事务所,算是有胆量的。侯绪泉端起咖啡,听说这个“要事”是请他聊聊“美女议员”,精气神来了。
“呵呵,吴小姐在台湾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当面呛过李登辉,十分了得!”侯绪泉小眼睛掉梢眉,面相有几分滑稽,演小品是不错的。“吴小姐死的前两天,我和她一起吃饭,富丽华和式餐厅,张树棋副市长请的客么!你说她是美女?美女肯定算不上,记者喜欢这样炒作嘛!‘当兵三年,能把小母猪当貂蝉’嘛!吴小姐挺顺眼的,有女人味嘛!也是学法律的,毕业于淡江大学,和我谈了一阵台湾的民主化,蒋经国的解除党禁报禁,很有见解。刘广志那天在场,他们的本意是想吓唬吓唬那鬼佬,谁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法经营、偷逃税款、黑金政治、权色交易、第三者插足、非法拘禁,故事太多啦!你问用的什么药,就是普通的氯化钠,打这药能叫人迷糊,怎么能死人呢?真是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啊!滴滴麻药,涓涓细流,那吴小姐也太不禁折腾啦……”
律师聊得起劲,华子衿站起来问道:
“绪泉,听说响水镁砂公司真正的老板是坎坎,对吗?”
“哪里哪里,坎坎和这件事沾不上边么。”
“在富丽华吃饭有没有坎坎?”
“哦……他在。”
“市面上的传说肯定是有影儿的,无风不起浪。说不定你的雇主就是坎坎哦,快老实招来!”
“好了好了,关于坎坎的事,我们就别说啦!我要说一件有趣的事儿,远征,你要不要听?你真的不要听?容容告诉我,凯来市长这次到美国,特意拜访了拉夫劳伦公司,邀请了一位大名鼎鼎的设计师担任蓝屿服装节的顾问。”
“段干玉翎?”华子衿似乎最先想起遥远的往事。“这是真的吗?她同意了吗?”
侯绪泉的笑容是诡秘的,狡猾的,淫荡的。他说的容容姓慕,是项凯来市长的太太,也是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侯绪泉的小师妹,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有市长太太当合伙人,这家事务所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