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19)
19、沉沦
看来我的受宠并不只是两个电视短片,而是我在纽约找到了读者!艾萨克·辛格(I.Singer)说过:“作家就像女人一样,总是搞不懂别人为何喜欢或不喜欢他。”作家更搞不懂的是他何以得女性读者的青睐。涨薪水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而老板因为是我的读者而给我加薪,就异常的欣喜了。对于作家来说,你的本事算是使到头了!你只有这点儿本事,你只会用中文写作。你的本事在纽约一文不值,却卖了个好价钱!是阿慧为你介绍这份工作,你得以结识丰二小姐。你第一个应该把好消息告诉阿慧。可是阿慧在哪里呢?这回要请客了,不但要吃一顿大餐,还可以请大家去水牛城玩,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奚儿的1000元还没有还。马上还给她,再送她一件礼物。
“Hello,is Miss Xi here?”我给奚儿打电话。
“Good night,writer!”
“好久不见了,奚儿,最近怎么样?”
“还是一样。我和罗伯特太太的合同到期了。作家,你怎么样?”
“我今天去见了丰二小姐,我的大老板。”
“她给你加薪,还是把你炒尤鱼了?”
“加薪!加了一倍。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你想要什么?”
“送一束花吧。”
“太不像样了。”
“你要送像样的?那就送个戒指吧。”
“这不行。”
“我等你愿意送我戒指的那一天。”
“合同到期怎么办?”
“不想给罗伯特太太做了,你有钱了,你雇我算了。”
“我雇你做什么?”
“做家务嘛!我不要薪水,管吃管住就行。”
“奚儿,说正经的!”
“我说的是正经话呀!你要是不雇我,我就走了,去西部。你以为我会甘心为你做家务吗?龙,你先请客吧,这回要去大西洋城了。”
这天半夜里电话铃响,是我的手提电话,雪在鹊来登酒店的地下商城里给我买了手机,到施老板那儿报销。是谁呀?我打开灯,墙上的钟指到一点半钟。手机上是陌生的号码。我没有接,把手机关掉。可是桌上的电话又响了。会是大一打来的吗?他在哪里?
“Hello,是龙先生吗?”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是谁?声音陌生,像是安徽女孩儿的口音。北京有很多安徽女孩儿,可是在纽约,会有安徽女孩儿认识我?我正在做一个很色情的梦,却有女孩儿打来电话。
“你是谁?”
“我是唐先生的朋友,唐先生请你过来!”
“唐先生在哪里?”
“在床上。”
哪儿来的傻女人?此地有银三百两,隔壁王二正在偷。
“请唐先生说话!”
“唐先生酒多了。”
“深更半夜,你到底是哪里啊?”
“喂,喂,唐先生和你说话!……喂,龙,是你吗?我……我是大一。你在哪儿呀?……在家?你……你……你过来!你不过来?我……我不行了,你过来接我……你不过来我要死在这里了……”
大一醉得一塌糊涂。小姐告诉我,他在法拉盛的什么街上,一间叫“新竹”的酒吧。没办法,我只好穿衣下楼。我还要叫醒科斯塔太太,科斯塔太太每天晚上给大门加一道锁。
我对老太婆说了五六个“sorry”走出大门。玫瑰街空无一人,停满了车,静悄悄的。平时夜里汽车警报器此起彼伏,是最大的环境公害,这会儿一个也不响了。走过香港超市,走到地铁车站。埃姆赫尔斯特和法拉盛之间有五六站,好在地铁24小时不停。
车到法拉盛,我在街角的楼梯口踢到一个露宿的黑人,被他骂了一句“fuck”。纽约的流浪汉比北京多。天朗气清惠风和暢他们睡得挺香,可是冬天寒风刺骨积雪数尺如何捱过?法拉盛这一带我熟,新竹酒吧也有印象,在罗斯福大街那边。下弦月掛在鹊来登酒店的尖顶上,那是我上班的地方。大一离不开女人,现在他有理由喝酒骂人找女人折腾自己。一会儿找个TAXI拉他回家。Jane会把古董还给他,我似乎相信她的眼泪。
转过罗斯福大街找到新竹酒吧,这名字应是台湾人开的。屋内三四个男人坐在暗处喝酒。男人离不开酒,人类在发明酿酒之前是母系社会,那时的男人不能算是男人。吧台站一个穿黑马甲打领结的东方小蛮子。
“先生,欢迎光临!喝点什么?”
我刚要开口,后面转出一个小姐,看不清面目:
“是龙先生吗?请跟我来。”
是打电话的安徽小姐。小姐领我从酒柜的后面出去,出了这幢房子,走到室外的小径,走进另一幢房子,走进地下室,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没有人,灯光刺目,明式仿红木家具,刺绣真丝布幔,挂一盏大红灯笼。桌上是残羹剩炙。里面还有一间,床上纷乱不堪。再看那小姐,穿一件水绿中式斜袊小褂,不到20岁,双目明亮,皮肤黧黑,乳房高耸,长发齐腰。
“唐先生在哪里?”
“在卫生间呢。”
我推开门,大一闭眼仰在浴缸里,一脸酒气,腮帮子划了一道血印子。我在他脸上啪啪拍了两下,他睁开眼,像条死狗。
“喂,回家吧!”
“妈的,回不去了。”
“叫我来干什么?”
“陪陪我。”
“有小姐陪你。”
“不,我就想你!”
“昨天的美东日报你看了吗?”
“看什么美东日报!龙,你坐下……那儿有椅子,对,拿过来!你……你坐下!我和你好好聊聊……”
“我明天要上班,哪有工夫和你侃!”
边上有一把椅子,小姐的底裤和胸罩掛在椅背上。小姐去接我,穿的是空心褂子吧。我拿过椅子,把两件行头掀在地上,在浴缸边坐下。
“咦,你把人家内衣弄脏了!”大一看着我,说道。他这会儿清醒得很。
“本来是脏的。”
“人家要穿呢。”
“本来是脏的。”
大一看看地下,又看看我:
“对,你说她脏,这女人当然脏,又脏又腥。可……可是男人也不干净!她们还是小姑娘呀!她们都是叫男人弄脏的。你刚才说什么?美东日报?美东日报有啥?”
“昨天有一条消息,警方捣毁了China town中国人的地下妓院,抓了老鸨、小姐、嫖客共八人。”
“那是China town,不是法拉盛。”
“下回轮到法拉盛。”
“抓就抓吧!这儿不是中国,抓进去也就是关两天,罚点钱。在大陆,嫖个娼一辈子算完了。”大一忽地坐起,从浴缸涌出的脏水打湿了我的鞋和裤脚。“中国的刑法,老鸨也有判死刑的,叫‘容留妇女卖淫’,严刑峻法啊!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刑法!”
“有,阿拉伯人更严峻。”
“你说阿拉伯,我说的是西方!”
“大一,你多少年不回国了!现在大陆宽松得很,抓住嫖客只罚款,还要替你保密,不要坏了名声。”
“好呀,宽松就好,这是进步!龙,你到美国两个多月了,你讲讲你的感受,啊?我们到外边,再……再来点酒,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天不睡了,龙,我明……明天上午去……去芝加哥。我们侃他个通……通宵达旦!”
大一跳出浴缸,裹一条蓝色毛巾,水淋淋地走回房间,两只脚在地板上叭叽叭叽踩过去。大一的身子愈显肥大,遭了刼仍是膘肥体壮。我的两脚也是水淋淋的。转眼工夫小姐趴在床上睡着了。
“芳儿,起来!”大一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一掌。“还要喝酒呢!去,拿一瓶‘拿破仑’!”
我拉住大一:
“算了,别喝酒啦!你不让我走,咱们俩睡觉吧,明天不能不上班呀!”
“你要我跟你睡觉?你想睡,给你找个小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芳儿,去呀!”
大一一把把芳从床上拎起来。女孩儿揉着眼睛乖乖地出去了。
一会儿芳拿来“拿破仑”。大一没钱了,他要付房间费小姐费,不喝“皇家礼炮”而喝便宜的“拿破仑”。芳把酒倒在高脚杯里。
“你怎么只倒两杯呀?”大一说道。
“只有两个杯。”芳说。
“你去拿!”
芳把大一捺到椅子上:
“你们喝,我去洗澡。刚才去接龙先生,我没洗澡呢。”
大一抱住芳不放。芳在他面颊上亲一口,他便放开。芳挺着高高的胸脯进卫生间去。
“这孩子,我叫她‘黑美人’,她高兴!”大一已消了些酒意。“中国人的‘黑美人’,不是美国人的‘黑美人’。”
“她多大?”
“17。”
“怎么到美国的?”
“我怎么知道!金色探险号吧。龙,来,咱们喝酒!你看她的身材,两腿如柱,双肩如削。你看她的乳房,多漂亮!人这么瘦,乳房却是高耸,中国人里少见啊!瘦的好啊,瘦的现在叫‘骨感’,把性感变个说法。古人说‘肥环瘦燕’,真感觉还是瘦的好,‘骑肥马,操瘦逼’嘛!辛迪·克劳馥1米80的个子,只有110多磅,80几斤嘛!龙,把这杯酒干了,你倒是喝呀!”
大一在美国十几年,吃了无数苦,总算找到古董生计,有了生活保障,可是一下子毁了。他父亲死于文化大革命,是跳楼死的,在严峻的年月里,即是自杀也没有多少选择。这个阴影在他心头抹不去,他到美国很艰难,他就是不回去,15年没回过大陆。
“把酒干了!”大一喝了酒便逼我。
“干了就倒了——我还没说好事呢:今天见了丰二小姐。”
“哦,大名鼎鼎的丰二小姐!”
“她把我的薪水涨到五千。”
“更要喝酒了!”
我只好喝干了酒。
芳洗澡出来,身上裹一条白浴巾,头发挽成大卷儿盘在头顶上,带来香波的气味,脸上是稚气的笑。
“过来一起喝酒!”大一说。“在我杯里喝吧。”
“我不喝。”
“把浴巾揭了——怕人看吗?”
大一去抓芳的浴巾,芳闪开了。
“别闹!”
“你怕他?他是龙大哥!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大一一把扯下浴巾,丢在地上。一丝不掛的芳蹶起屁股坐在大一腿上,自己解开发卷。浓密的头发如瀑布泻下,遮住脸和乳房。
“还怕羞呀!”大一说。
“怕。”
“啊呀呀,小可人儿,能不叫我惜玉怜香!”
大一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撩开芳的头发,把酒送到她嘴边。芳在大一手上喝了。她扭动的时候,尖尖的乳头便从头发的簾幕挺出来。她的乳房确实漂亮,黧黑的皮肤散发着光泽。大一喜欢暗皮肤的女人,Jane就是暗皮肤。
“这样喝酒好吗?”我说。
“你觉得不够绅士?马奈有‘草地上的午餐’,那张画存巴黎奥赛博物馆,我去看过,我对着画看了一个小时。画的是巴黎郊外,两个穿黑礼服的绅士,一个雪白的裸女。绅士配美女嘛。不对,画上不是三个人,还有一个裸女在水里。芳儿,你怎么不说话?说个有趣的。”
“说个顺口溜吧。”芳喝一口酒说道。“你拍一,我拍一,情郎来了笑嘻嘻。”
“好,身份说的明白。”大一说道。
“你拍二,我拍二,天天洞房花烛夜。”
“和这屋子很像嘛。”
“你拍三,我拍三,明是欢笑暗辛酸。”
“辛酸什么呀?”
“你拍四,我拍四,得了性病真难治。你拍五,我拍五,怀上孩子白受苦。”
“越说越难受了!”
“你拍六,我拍六,众人采花花更秀。”
“生意好啊!”
“你拍七,我拍七,大家一起来操逼。”
“哎呀呀,太粗太粗!芳儿,你连说带耍,龙哥受不了!去,给龙哥找个女孩儿!你霞姐在哪儿?”
“I don’t know。”芳说。
“小霞比她大一岁,也是不错的。芳儿,你去找!”
“我不去——嘻嘻,你叫我光着腚去找人吗?”
“把浴巾捂上,去!”
大一在芳的屁股上拧一把。
“哎呀妈呀——霞姐有客人了。”
“他妈的。”
“我不要什么霞姐。”我说。
“哈,你有阿慧,我知道。那天到阿慧那儿干柴烈火,共度春宵!今天阿慧不在。”
“我真的不要。”
“你还有奚儿。和奚儿睡过吗?你要没和她睡,就是真的喜欢她啊!阿慧虽好,却是个花瓶。我说阿慧是花瓶,你不能认。初恋的情人么,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但是真正的好太太是奚儿!你虽是作家,看女人我比你强,我见的女人比你多!奚儿比你小十六岁,人家愿意跟你,你还不知足吗?你叫奚儿搬到阁楼吧,间壁一下你们俩住。斯坦登岛,太远啦!到大西洋里去啦!叫奚儿在埃姆赫尔斯特打份儿工,到法拉盛打工也行,总归在皇后区。你觉得不方便,你们俩另租房子也行。丰二小姐看中你,你有点钱啦,是真正的白领啦!就在埃姆赫尔斯特租房子,别离我太远,不然我会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