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老宅阳台上的花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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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上了 “耳顺”网(家乡一老知青网站),在楼主“草堂”的楼顶花园里过饱了眼福后,在XNZ美国种菜的帖子里,看到了一个留言 “我就喜欢看到植物一点点地长出来,那种生命的感觉令人欣喜”。这清清淡淡 的一句话,不经意间竟触动了我的心弦,打开了我久不开启的记忆闸门,想起了老宅阳台上的花坛,仿佛又看到那近百朵怒放的黄蔷薇从老宅二楼的阳台上洋洋洒洒地垂挂下来,在夏日的晨风里轻舞摇曳。
1985年的夏天,老宅阳台上的花坛,前所未有地,满溢了在骄阳下锭放的黄蔷薇。每一朵花儿都开得娇艳欲滴,芬芳扑鼻,蜜蜂和蝴蝶在花丛里热热闹闹地忙碌着,整个夏天,花儿就这样辉辉煌煌地,肆无忌惮地盛开着,展示着生命的热情和美丽。可是当夏天终于过去,父亲最喜爱的这株黄蔷薇在轰轰烈烈地展示了生命的极致美之后,竟突然枯萎了。而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也在同年的深秋病重不治,驾鹤西去了。父亲过世时,享年68岁。
老宅阳台上的花坛是在七十年代,文革后期,父亲一块砖一块砖地砌起来的。那时他已病得不轻了,即使是夏天,也常常气喘得很厉害。父亲是坐在小板凳上,每砌一块砖,就得停下来,掏出喷雾器来喷一喷,平平喘,息很久,再砌。就这样砌砌停停的,花了很长的时间,花坛才完工的。花坛堆了土后,在林学院教生物的表姐,送给父亲几盆月季和一株黄蔷薇,父亲仔仔细细地把花苗,亲手种在花坛里。
父亲的病是文革中,关牛棚时种下的根,他的病是寒冬里,在苏北农场的旷野里干重体力活,在四处透风,零下十几度的工棚里写交代,心力交瘁加上营养不良,给折磨出来的。后来等到父母都出了牛棚,妈妈想方设法找到原苏医的肺科老专家,带父亲去看病时,老专家责怪妈妈说,都是懂医的人,有病怎么拖到这么重了才来看?老专家说这话的时候,大概一时忘记了自己也刚解放,被允许重握的听诊器还没捂热呢。老专家说父亲的病由于延误,很普通的气管炎已发展为严重的肺心病,吃药也只能是缓减一时的症状而已,父亲恐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此后,每到冬天,一家子人就都揪着心,听着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声,担心他熬不过这一冬。可是父亲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竟然闯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冬。每每等到大地春回,万木复苏时,父亲总奇迹般地又缓过劲来,会又撑着起了床。于是在老宅阳台上,就总能看到父亲佝偻着背,啃啃咔咔地咳嗽着,在给花坛里的花儿,苗儿松土,浇水,施肥。所以当85年秋,父亲突然病重住院时,我并没有特别地担心,总以为他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咳着,熬着,就又闯过这一关的。
记得父亲走了以后,我心里真像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充满了愧疚和自责。我想好要给父亲作的事,都还没来得及作。本来说好周末要给父亲擦个身的,却因为单位要来检查,忙着加班就没有帮父亲擦。本来要骑车去下关农贸市场,给父亲买条活黑鱼,炖汤给他补补身体的,却因为英文要考试,想拖到下个星期再去的。。。后来,我常常想,那株阳台花坛里,父亲经年呵护的黄蔷薇一定是有灵性的吧?也许花儿知道父亲快走了吧,所以竭尽了所有的精灵之气为父亲盛开了最后的一季好花?花永远地谢了后,父亲也就走了。
父亲是个水利工程师,后来又在大学里任教。文革前,父亲很威严英俊,戴着一副眼镜,1米82的高个子,因为在年轻的时候,喜欢运动,所以肩宽腰细,腰板总是挺得笔直。父亲年轻时常年奔波在荒山野外的水利工地上,因而酷爱大自然。有一次他在工地上看到远远峭壁上伶立着一只羚羊,父亲打了一个响指,那羚羊竟一个激灵,像一道闪电,飞腾而去。父亲感慨羚羊的聪灵,敏捷,于是给刚出世不久的姐姐命名“羚”。
父亲外表不苛言笑,可内心细腻,善良。他喜欢种花种草,还喜爱古典音乐。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在老宅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月季和玫瑰,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都长得枝繁叶茂。记得每当花儿盛开,蜜蜂和蝴蝶就在艳丽芬芳的花枝上飞来飞去时,姐姐,我,还有来玩的小朋友就在院子里唱着儿歌,快乐地跳着橡皮筋。院子里的花儿开得再多,父亲也是不舍得剪下,回家插瓶的。他将所有的花儿都留在枝头,是要和邻居们,还有有事无事进到院子来的人一起赏花的。那些年月里,邻里之间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
老宅坐落在一条不长的宽石子路上。路的两边是遮荫大树和一座座独门独院的小洋楼。这些小洋楼大多是一些老教授和老学者在四九年以前盖的,有些楼五十年代就交了公,住进了一些高干和居民,有些楼在文革前还保留为自留房,住着这些楼房的原主人。我家住的是我妈妈堂姐的房子,老夫妇俩都是庚子赔款,中国早期留美归来的老留学生。老教授过世后,老太太住回苏州,就邀请了我家搬进来住。文革一开始,自留房都充了公,很多知识分子也被迫纷纷让房,新搬进来的住户大多是掌权的造反派或是根红苗正的工人阶级,当时这叫做“搀沙子”。我家的院落也不例外,一下子搬进了好几家人。本来一家用的厨房,卫生间要五六家合用,邻里之间还真能凑合,因为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率先搬进我家楼下客厅的是一个房管所的造反派。他一搬进来,就看中了种着花的院子,他打算用职权在院子里给自家盖座房子。他每晚都站在他的房门前,把热洗脚水直接就泼到院子里的月季和玫瑰花上,没过多久,大部分花株都被烫死了,只剩下了两株离他房门远的还活着。院子里另一家新住户,在汽修厂工作的Z 师傅,不满这个房管所的造反派想要独霸院子,就发起院子里所有新老住户,一起签名反对他盖房子,理由是院子里住户的孩子们要有课外活动场所。并约好一天清早,每户都出人,一起动手填平了院子里已挖好的地基。这个造反派一看众怒难犯,不久也就灰溜溜地搬走了。
父亲从牛棚里出来后,身体每况愈下,一到冬天就卧床不起,天气暖和了,身体好些了,父亲会扶着楼梯,下到楼下的院子里,看看那两株幸存下来的月季花,再松松土,浇浇水。还经常会和“小萝卜头”神交一会儿。这个“小萝卜头”是Z 师父家的小三子,因为长得瘦弱,细细的脖颈上顶着个大脑袋,二三岁了,走路还不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萝卜头”和父亲成了朋友。
“小萝卜头”是个很乖的孩子,但是不很合群,总是待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玩自己的。很奇怪的是,他一看到父亲到了院子里,就会手脚并用,很快地爬到父亲的脚边。用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抓住父亲的裤脚,然后扬起小脸对父亲一笑,然后奶声奶气地叫一声“伯伯”,仅此一声而已,这时候,父亲就会低下头来对他笑一笑,然后弯下身来,拍拍“小萝卜头”的圆脑袋,或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放到他那脏兮兮的小手里。“小萝卜头”好像从来就不急着吃糖的,他继续扬着小脸,和父亲安安静静地对看着,等他们互相看够了,父亲就会弯下腰,从地上把“小萝卜头”拉着站起来,然后再拍拍他的圆脑袋,“小萝卜头”就对父亲再笑一笑,然后拿着糖,趔趔趄趄,歪歪斜斜地走开,去玩自己的。“小萝卜头”有时并不愿意走开,就坐在地上,看父亲伺弄那两株月季花。这时父亲就会对他讲,“花开了,大家看,不要摘噢”。
小萝卜头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文革“搀沙子”后,院子里搬进了好几家新住户,孩子也一下子增加了八九个。孩子们也许听到了父亲和“小萝卜头”的对话,并不找两株月季花的麻烦。
后来有一天,“小萝卜头“的爸爸,Z 师父又上楼来找父亲签字,这一次,Z 师父是自己要在院子里盖房子,记得父亲躺在床上,只静静地问了Z 师父一句,“你不是说要给院子里的孩子们留个课外活动场地的么?”Z 师父满脸通红地下楼去了。没过两天,院子里两株月季上盛开的十几朵花不翼而飞,花枝也被刀砍倒了,从此我家楼上的玻璃窗时不时就被弹弓打破了。以后,父亲也就不再到楼下种花了。慢慢地,父亲也没有力气下楼了,于是就有了后来阳台上的花坛。
“小萝卜头”也长大,上小学了。不过“小萝卜头”要是在院子里听到父亲在阳台上咳嗽,总还会抬起头来,笑着叫一声“伯伯”,父亲就会从阳台上探出身来,对他招招手。“小萝卜头”可能由于从小身体瘦弱,好像功课不太好。可他不像院子里别的孩子,“小萝卜头”总是很有礼貌,后来长大了,还是一样,见到谁,都会叫人,客客气气打招呼。
父亲过世几个月后,Z 师父在院子里率先盖了第一座房。 再后来,邓小平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给妈妈分了房子。在我家搬离老宅时,老宅院子的大木门早已不翼而飞,变成了哪家的阁楼板。院子里盖了两座小房子,搭了几间灶披间,挤挤抗抗的,自行车都难推进去了。我97年从美国回家,曾进了老宅的院子最后一趟,Z 师父把盖的小房子租给了从温州乡下来做生意的亲戚,院子里还堆了很多蛇皮口袋的货。不要说自行车推不进了,人脚也插不进了。再后来,老宅和宽石子路上的小楼都被拆掉了,本来说要盖上大楼,不知怎么搞的,却变成了乱糟糟的农贸市场。宽石子路两边院落里的居民们拆迁后,都搬进了新盖的高层单门独户的套房里去了,后来还听说Z师父作生意,赚了钱,买了大房子。。。
真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啊。当走过了我人生大半的坎坷路,也过了耳顺之年时,我这才懂得了当初父亲为什么会在早春的季节里,对着阳台花坛里什么也还没长的枝条,端详来端详去的,一看几个小时,百看不厌。现在我也会像父亲一样,在后院里,对着我的花花菜菜草草左看右看的,看看是不是发芽了,挂蕾了,还是结果了。这个时候,听着树梢上的鸟鸣和松鼠的嬉戏声,我心静如水,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只是细细观察生命的奇妙,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美好。体验着人和自然万物之间那种最原始,最融洽也是最纯净的交流。
可是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是否也能修炼到父亲的心境。父亲在他有生的最后几年,因为病,除了阳台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可是父亲的心境使他的灵魂得以从那几尺见方的阳台花坛上腾空飞去,自由地翱翔在他深爱的,广袤的大自然里,在他曾工作过,或驻足过的,怒吼的金沙江畔,险峻的长江三峡,和风景秀丽的西双班纳还有阳光明媚的海南岛。。父亲的心境使他得以用心再次感受大自然的厚爱和宽恕,体验生命永远的生生息息从而得到了永生的慰藉和喜悦。
97年回访老宅后(一周后就拆掉了)从院里出来,在与宽石子路(路头人家的二楼已拆除拓路)纵横相交,已被拓宽的老街上停步,又回身照了这张 这从小到大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宅(二层青砖红瓦楼,夹在前后的多层宿舍楼中)父亲的两个阳台花坛就砌在二楼朝南阳台的中间和右边。那个屋顶阁楼上的灯光曽通夜亮到黎明,我在灯下复习功课,准备托福考试度过多少不眠夜。。。
几年前, 在家乡的一个老知青网站上发了这篇纪念父亲的文,去年发现文被删,问了网编,说是没办法,网管严了,一扫到敏感词,就被格删勿论。我一位曽插队十年的网友,几年陆续发表了不少深刻好文,当时一下就被删了三分之二。今年年初,又发现这网站已干脆被封了,说是因为一篇不符合XX大精神的博文。。。唯有长叹了。。。好在网站被封前两年,有热心网友慷慨解囊,捐款出书,选出每位网友的一篇博文入册,此文也被包括。这里也深深感谢了。
今天重发此文,一为纪念父亲,二也纪念家乡那曽寄托过我“万般乡愁“的老知青网站,三也希望有一天,网站能再重新解禁开放,大家还可以上去自由自在地说话儿,写文章,交朋友。。。
这个过去的冬天是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冷。后院的花冻死了不少,所以发些后院曽开放过的鲜花照片上来,提醒自己,天气暖和了,不要偷懒,要补种。不能因为冬天的 挫折,就放弃了春天的美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SnD30bcAS8
Classical Chillout - Pachelbel,Mozart,Beethoven,Debussy,Janacek,Bach,Handel
谢谢您的阅读和时间,拙文原创,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