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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人生(232)“漏划的地主”是地主吗?

闲话人生(232)“漏划的地主”是地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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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人生(232)漏划的地主”是地主吗?

        1965年高考,我的“政审材料”中写了这样一段话:我校考生李培永的家庭成分问题,本人填的是中农,有时又填工人,外调材料又说是小土地出租。汉口考区对此提出过疑问。我们又到中南路派出所去进行过了解,据派出所同志谈,他家“至少是小土地出租,也可能是漏划的地主”但因没搞社教,成分无法肯定。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的档案中还有这样一份“政审材料”,一份不是结论的结论;更不知道那位“派出所同志”那样说的依据是什么。当我退休后偶然看到我的档案中这份“政审材料”时,真是百感交集。当年我就是因为这份“政审材料”而名落孙山,被武汉市教育局直接录用当了中学语文老师。如果读了大学,将会是什么样子呢?然而,人生轨迹没有“如果”啊!

       那么这个“可能是漏划的地主”是谁呢?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我父亲十几岁跟着祖父学种花,一生都在种花。公私合营之前是李家花园的主劳动力;公私合营之后是武汉市青山公园的园林工人,后来被领导调到461厂绿化队,还是一个园林工人。按照那个给人划分成分年代的政策规定,我的家庭成分应该是我父亲一生是干什么的来决定的。那么,公私合营前父亲就是一个种花的农民,公私合营之后就是一个工人。本人如实填写“中农,有时又填工人”,有何“疑问”呢?

        能断定“漏划的地主”是我的祖父吗?我不知道。小时懵懵懂懂,小学毕业后就一直住校读中学,记得读高一时,我的大姐到教室找到我,沉痛告诉我:“祖父进城剃头后回家穿过铁路时,不幸摔倒在铁路边去世了!”

       祖父当时七十多岁了,老人家特别宠爱我,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他只要进城去剃头,一定要带我跟他一起去。他喜欢剃光头,十天左右就要去剃一次,每次剃完头,就到附近的副食品店买一些糕点给我吃。我上中学后,他就带着我的小弟弟陪他一起去剃头,那天在铁路边摔倒,就是因为小弟弟还没有放学,他等不及,一个人出门时发生意外了。

       祖父突然离世,许多关于李家花园的地契、建房资料也不知道在哪里了。我的父亲也没有想到后来城市建设发展速度那么快,文革十年后期,整栋老宅基地在扩建武昌火车站时被征用、老宅被拆除。祖父创建并经营的通湘门外李家花园,经历公私合营之后,在十年浩劫中荡然无存。整个李家花园都没有了,却留下一个最大的疑问:祖父“可能是漏划的地主”吗? 真不知道该问谁了。     

       三年疫情在美国,经常与亲朋好友视频聊天,大约在2021年清明前后吧,与我的表弟视频聊天时,他问我是否知道,李家花园与严家花园到底谁帮了谁。我不知道,立即问还健在的九十多岁的二姐。二姐立即非常肯定地说:“当然是严家花园帮李家花园啊!”于是我知道是表弟的奶奶、我的姑奶奶倾情全力资助她的哥哥、我的祖父创建了李家花园。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武昌通湘门城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严家花园,位于张之洞路口到黄土坡(解放后改名为“首义路”)上坡那里,有一条东西向小路从千家街(后来的华师一附中大门口)到黄土坡。当时那一大片地区集聚了好几家花园。刚开始创建的李家花园与严家花园毗邻,经二姐提醒,我依稀记得那时候我们一大家人,住在张之洞路李家花园花房的西头,还没有专门的住宅。李家花园在张之洞路除了茉莉花、白兰花、珠兰花是祖父的外,房产地产都是严家花园的。于是,祖父在种花卖花赚钱之后就打算搬家。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祖父的一位朋友带他穿过任刘二湾,翻过粤汉铁路,从一片坟山往东走六七百米,看到在三座坟山中间有一片荒地,稍加平整就可以做花场,而且离通湘门也就两三里路,于是决定买下这片荒地来建李家花园。定名为“通湘门外李家花园”。

       我的祖父也许请了风水师查勘了地形地貌吧,现在也无从考察。仅凭我在那里生活了近二十年所见所感,祖父至少是规划了建设蓝图后才动工的。从靠近铁路边那座坟山走下来,原来荒地地势由高到低缓慢延伸到东面那座荒山脚下,长约五六百米;从南面的荒山到北面那一片藕塘大约有一千米左右。那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就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山洼,在那里建了一座二层楼的大住宅,地势决定了住宅大门只能朝东。每当太阳升起来,就照进堂屋,满屋生辉,也算大吉大利吧!

       住宅建筑是典型的湖北农村建房格局,土木结构,砖砌外墙一米以上是土砖。住宅大门进去是一个宽大的堂屋(就是现在说的“客厅”),堂屋两边有四间大卧室,前面两间卧室的门对着堂屋,后面两间卧室的门对着堂屋后面的一间在湖北农村叫做“倒(dào)屋”的房间,“倒屋”与堂屋之间是用木板隔开的。

       堂屋正对大门的隔板正中的神龛上供奉着我们李家的列祖列宗牌位,一个“李氏宗谱”小木箱也供在神龛的左边。那里面藏存的是李家花园唯一有字的书。两边靠木板壁摆放着八把太师椅和两张茶几,神龛下面还有一张八仙桌。“倒屋”开有后门,后门与大门在同一中轴线上,出“倒屋”后门是一间大厨房,厨房外面就是坟山的山脚。厨房向外的门朝南开。挨着“倒屋”后门有一个木楼梯可以上二楼,二楼的房间与楼下房间对应,堆放各家的一些杂物。堂屋的楼上放的是大家庭公用的东西。

       从我记事起,我们一家住在进堂屋左边一间,三叔一家住在进堂屋右边一间,二叔一家住在三叔隔壁,四叔一直在铁道部门工作,四婶带一对双宝住在我们家隔壁。1953年经祖父同意四叔全家搬到宝鸡铁路局宿舍。祖父孤身一人住在我们家隔壁。祖父在世,大家庭没有分家时,三家主妇轮流主厨,三个月轮一次;后来分家了,祖父则轮流在每一家吃饭一个月,四叔则按月给祖父寄钱,供他零花。

      我家老宅的大门朝东,家门前、土路边有一口水塘,水源来自东、南、西三面山上,全靠天然,在我的记忆中,这口水塘还从来没有干过。水塘的东边是一排“花房”。我们李家花园的茉莉花、珠兰花、白兰花一到冬天全部都要搬到花房去。

        我们家三面环“山”(儿时的眼光看是山,后来长大了,再看,其实是土包),东北方向那一面“水”,是一片藕塘,从那一片藕塘边走上东面的小山,小山的东面就是赛湖,站在小山高处可以遥望赛湖那边的莲溪寺,近看山上种了一大片桃树,每当桃花盛开时,从远处看,真是美极了。现在已经没有赛湖了,只有一栋栋高楼大厦。“赛湖”和“连溪寺”作为地名,在穿过高楼大厦的雄楚大道公交车站牌上还可以看到,真是徒有虚名!恐怕再过几年这地名也将消失了。

       沿着水塘向东走到东面那座荒山脚下,地势平坦,建了一栋坐北朝南的花房。李家花园的花房比住宅大多了,它坐北朝南,长约百米,宽约50米、高约10米。冬天,珠兰花和茉莉花搬进西边的花房,它们大约占据了整个花房面积的一半,里面有点像现代物流公司的仓储间,一层一层直到屋顶。从南门进去,有几条走道直抵北面的后墙,从西到东也有几条走道,凡是走道交汇处都有炭火缸,冬天温度低时,缸里烧的木炭昼夜不息,保证花房温暖如春。

       花房东面那一半只看到约十根粗大的顶梁柱,房间显得高大空旷。高大的白兰花树都是种在大缸中,每棵都要四个工人抬进花房,小一点的也得两个人抬。花缸排列有序,炭火缸按一定规格摆放其中,白兰花房的冬天也是温暖如春。

       冬天如果哪一天风和日丽阳光灿烂时,上午十点左右要把所有的花都搬出来晒晒太阳,下午三点左右再搬进去。

       花房南门前面是一片如足球场那么大的花场,花场东面摆放白兰花。紧挨着的是珠兰花,摆放珠兰花的场地上搭有花棚,夏天太阳大了还要拉上遮荫布。然后是摆放的茉莉花,按大、中、小砵依次排列。

       春、夏、秋三季,所有的花都放在花场,花房就成了儿童的乐园。夏天,白兰花房特别阴凉,大人小孩都在那里纳凉。一年中这三季李家花园都飘着花香,刮东南风时,站在通湘门外的铁路边都可以闻到李家花园的花香。

       每年春节除夕之夜,从住宅大门口到花场四周,再到花房门口,三五步之距就插一只大蜡烛,夜幕降临后,所有蜡烛全点燃,借此祈祷来年花事如火如荼,香花生意兴隆、前途一片光明。最快乐的是过年。我和三叔的长子茂永、四叔的长子大双、小双几个小孩,就拿着祖父给的烟花炮竹,来回在住宅和花房之间跑着欢叫着,鞭炮声、五颜六色的烟花,让我们流连忘返。玩累了,就回到堂屋,围着一个大火盆,听二叔、三叔给我们讲故事。我的父亲不善言辞,早就去花房守护过冬的香花了。那时候,没有电视,连电灯都没有。但是除夕之夜,门外一直到花房大蜡烛的烛光,通宵映照着李家花园;堂屋也是灯火辉煌,叔侄们谈笑风生,热闹非凡。还记得两个叔叔总是非常认真地宣布,谁能守到天亮,明天就去“长街”(解放路)给你们买一双新皮鞋过年!结果,总是在黎明前就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

       李家花园从创建到解放后公私合营并入青山公园之前,一直是我的祖父当家。花园的主劳力是我的父亲和三叔,二叔在外开车跑运输,四叔一直在铁路局工作。四叔生于1923年,是祖父的幺儿子,名叫光松。那时李家花园还在张之洞路与黄土坡(解放后更名为“首义路”)交汇处附近,祖父有四个儿子:长子光柱,是我的父亲;次子光卿;三子光楷。家中老大和老三十几岁就跟着祖父种花,老二到汽车行学会开车后,就在外面跑运输。解放后也回家种花。祖父辛苦一辈子建这栋老宅就是为了四个儿子居有其屋。

       李家花园当年是武昌一个比较大的私家花园,仅靠我的父亲和三叔两个劳力显然是不够的,常年请的三四个花匠都是远亲近邻,我记得的就有远房的舅舅呀、表叔呀。他们不仅要精心伺候那些娇嫩的花儿,什么剪枝呀,除草呀,接枝呀等等,还要干许多重体力活,夏天每天要到水塘挑水去浇花,像茉莉花还得正午时间去浇水,我常常看到父亲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还在花园里劳作,真是辛苦之极。

       解放后,通湘门外只有李家花园一家,没有“土改”,后来,中南派出所给我们家大门上钉的一个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新农村1号。再后来“公私合营”,所有的花、花房等生产资料都“合营”到武汉市青山公园了。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被定为“工商业者”,每年拿一点“定息”,住在老宅安享晚年。父亲和二叔三叔都到青山公园当了园林工人。

       通湘门外李家花园从创建到消失,我的祖父、父亲和三叔都是亲历者,创业的艰辛自不必说,所有的香花都是祖父千辛万苦亲赴南粤采买、运回;父亲和三叔在家殚精竭虑精心管理和养护,才有我们李家花园大家庭的幸福生活。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祖父和父辈都默默承受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当时,除了老宅和老宅周边的几块菜地外,所有资产都“合营”了,祖父自然退休,父亲和两个叔叔成了“青山公园”的园林工人。李家花园从此就消失了。

       创建李家花园的祖父在1956年就被定为“工商业者”,每年还拿国家给予的“定息”,怎么到1965年成了“漏划的地主”呢?我至今都不知道找谁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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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李培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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