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回不去的故乡
By 晓霜
这段时间在国内探亲访友,每天被浓浓的亲情所围抱。想起两年前发表在「忆乡坊文学城」的这篇文章,转发在这里,与朋友们分享!
每年暑假带孩子回中国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望两边老人,拜访亲友,路上的时间就会消耗很多,一路总是行程满满,很少有率性而为的旅行。
没想到这次在先生的老家杨州提前一、两天完成了所有安排的行程。先生的姐姐和姐夫是我们回乡的陪同,也是招待我们的”导游”,他们问我: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忽然心血来潮,不加思索地冒出一句, “如果有时间,有可能的话,想去后宅,母亲的老家,我小时候住过七、八年的地方看看。” 后宅是一个坐落在无锡与苏州之间的小镇。
姐夫拿出地图找到了高速公路,他说现在从扬州到无锡苏州只需两、三个小时。小时候到苏杭的另一个城市需要坐船坐火车, 或者坐长途汽车往往需要一天的时间。姐夫虽然没在地图上找到后宅这个地名,但是根据我所说的地理位置找到了附近的几个城镇,他说路上只需要三个小时左右。我们马上决定去上海机场前带孩子去看看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快速收拾了行李,吃完早餐姐夫就开车把我们带上了通往无锡苏州的高速公路。
走上新建的高速公路,感觉一新,路面宽敞整洁,沿途一片欣欣向荣的兴旺景象。我们一路上快马加鞭,准备到后宅吃午饭。根据地图上的位置到了后宅附近我们就下了高速公路,沿着交通主干道行走,寻找城镇的标志。我相信到了后宅一定能认出来。我告诉姐夫小镇上只有一条街,两边是高高的梧桐树,边上有条小河。汽车往前开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有见到小镇老街,等我们确定已经走过了,又回过头来开了近半个小时,仍然没有见到小镇的踪迹。
这时已是午后将近一点钟了,孩子们都饿了。我们便在马路边上找到一家饭店吃午饭,同时可以确认一下小镇的具体位置。走进餐厅,里面大概有十几张桌子,门开着,餐馆里不见人,看似午休时间。我们喊着有人吗,这时老板娘从厨房里走出来与我们打招呼,并递上菜单。一询问得知后宅小镇就在前面,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于是大家又兴奋起来,看着熟悉的菜谱,可口的家乡菜,点了不少菜。小孩在车上坐了几个小时也累了,在餐厅里跑来跑去,不肯坐下。大人喝着茶等着上菜。没想到儿子突然跑到厨房口,服务生正端着一大碗滚烫的汤掀开帘子走出来,看到门口冲出来一个小男孩,惊慌中把手中的汤打落在儿子的头上,后背上,然后连汤带碗摔倒地上。只听到儿子一声惨叫,大哭起来。我跑过去只见儿子背上烫起了血泡,从脖子到背上红肿一大片。天有不测风云!这顿饭是吃不了了,给孩子要了一点可以带在路上的糕点,急着要带儿子去医院。
七月的午后赤日炎炎,儿子嚎啕大哭着,我一时心急如焚。忽然想到了母亲临行前给了我她的后宅小学同学许阿姨的电话。没想到电话打通了,许阿姨在家!在她的指引下我们很快找到了后宅中街,这里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我们找到了许阿姨家。她家里像母亲的住处一样干净得一尘不染。她住处有好几间房,让我们休息一下,她知道一种治烫伤的特效药,几分钟后就把药取回来了,象是一种厚厚的油。我把它抺在儿子烫伤的脖子上,背上,肩上。抹了药,儿子哭得没力气了,好像药物也开始起作用了,他安静下来,扒着床上睡着了。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是这仅有的一点时间对我来说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马上利用这个时间向许阿姨打听老街,旧宅,亲戚,还有我心中想知道的关于小镇的一切。我已经离开这里近30年了。
许阿姨告诉我老街拆了,小河被填了,梧桐树被砍了,旧址上盖起了几层楼的居民住宅区。我的童年坐标与标志忽然消失了,心里闪过一阵茫然与难过。
“祖上的老宅呢?” 我问。许阿姨说:“还在,你的乡下姨妈现在住在那里” 。外婆生育了十几个儿女,好几位幼年、童年夭折。母亲的祖上是开药店的,有中药店,西药店。外公精通中医,他一生耿正善良,行医救人无数,他肚子里总是有很好故事。为了卖药给共产党,坐过日本人的牢,狱中的鞭打,使他失去了武功与健康;加上药店的生意每况愈下,子女又多,一度靠变卖家产和外婆的嫁妆度日,无奈外公把一位姨妈送给了乡下的远亲。我们称她为“乡下阿姨” 并无它意,只是小时候姨妈实在太多,我们以地名区分,才能记住。但是“乡下阿姨”的命运自然要比生活在小城镇,大城市,还有后来到国外生活的姨妈们更为坎坷艰辛。父母从小把她送给乡下远亲也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外公去世后,兄弟姐妹们商量决定就把祖上的老宅给了“乡下姨妈”,一是对她生活上的补偿;二是希望在所有的兄弟姐妹离乡去国之后,仍然能有人守着小镇老宅,清明时节可以有人去祖坟扫墓。
许阿姨把我带到老宅,见到了姨妈珍。小时候过年过节见过她几次。这时我知道了许多家族历史,不再叫她“乡下阿姨”。走进老宅的弄堂,墙很高,一进旧屋,光线昏暗,天井比记忆中窄小了很多。走上楼,看到楼上的门窗,看到睡房对面的屋顶瓦房,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这还是三、四十前我小时候看到的同一片瓦房吗?旧宅的年龄比我要大很多很多。我用手抚摸着古老的木窗,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穿过老宅,对面曾经是铺满小石子的老街,现在变成了百油马路;街上的梧桐树不见了,街边只见纸屑瓜皮,尘土飞扬;一排火枈盒型的公寓楼下,曾是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曾是我童年中的江南,母亲自豪的鱼米之乡。
陪同先生,孩子参观老宅后,正准备离去。突然许阿姨告诉我,她打电话告诉她女儿,我来后宅了。许阿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她马上联糸了在无锡、苏州附近的十来位同学,决定当天晚上在无锡与我聚会。没想到突袭来访,还能见到那么多儿时的小伙伴。我又惊又喜,晚上带两个孩子到老同学选定的地点聚会。
儿时的小伙伴如今长大了,而且人到中年。欣慰的是每人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大家谈笑风生聊小时候的事情,聊我离开故乡后的变化。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很久,而且走得很远了。我的心中仍然想着那条铺满小石子的老街;两边宽大的法国梧桐树;还有那条流淌着清水,延伸到远方的小河。心中感叹真是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故乡。
晚上与一群儿时的伙伴依依不舍地道别,连夜兼程开往上海,明天将坐飞机回旧金山。一路上我想起了大学同学陈陟云的诗《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远山已远
家园更远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我该用什么斟满海碗
为谁举盏
再也没有谁会唱着忧伤的歌子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我仰望苍穹
没有人还能相信
每一颗星辰都是泪眼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大地如此沉静
沉静得让我心潮起伏
泪流满面
一种音乐般的旋律,在心中萦绕回荡。车窗外,我看到了童年的小河,也看到了世界的宽阔与苍凉。走了很远的路,再回故地,我突然醒悟故乡已经不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心中一个寄托我们的情感,安放我们心灵的地方。
原载于 《忆乡坊文学城》 2016-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