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钱钟书和鲁迅
杨绛晚年写了《回忆我的姑母》,原来杨绛的三姑是杨荫榆——中国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曾被鲁迅讥讽为“上海洋场上恶虔婆” 。在文章中杨绛一字不提鲁迅,她写她姑姑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成了一条‘落水狗’,她姑姑是被日本人开枪打死在河里的。 “落水狗”是鲁迅的名言,她隐喻了鲁迅,但就是不提鲁迅名字。杨绛的这种行文风格极似钱锺书。
在“女师大风潮” 中,杨荫榆因开除了几个热衷政治运动的女大学生,引起公愤。被开除的女学生中有鲁迅的学生刘和珍和许广平。鲁迅开骂杨荫榆,公愤里加了私货。 鲁迅的文章,只能证明那个年代太自由,舆论比现在开明多了。换了现在这些学生早就坐进铁牢。
钱锺书是一个作家也是文学评论家,他对同时代的中国作家极少正面评价。钱钟书贬低《阿Q正传》,他认为阿Q不是原创的人物,阿Q精神在文学作品《夸大的兵》、《女店东》、《儒林外史》都能找到。钱锺书曾说过:“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适宜写 ‘短气’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的,像是阿Q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才好。”
钱钟书杨绛相濡以沫的爱情被传为佳话,也是夫唱妇随的模范,但钱锺书对鲁迅的看法,可能受到杨绛的影响。还有一位也可能影响他的是他父亲——国学大家钱基博,他瞧不起鲁迅的学风。
和鲁迅一样,钱锺书善于讽刺,这是他文字中最突出的风格,可以说是民国第一毒舌,至少可以和鲁迅比肩。鲁迅的毒主要是针对敌人,他针对所有人。钱钟书的狂傲,在民国是出了名的。他才气大,名气大,架子更大。他恃才傲物,对同时代的文化名人看不顺眼,或不放在眼里。事实上,钱钟书看不起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他讥讽自己的老师吴宓“太笨”;说冯友兰“出卖朋友”,“坑人使妻小俱死”,冯友兰之女宗璞曾写小说影射他和杨绛;他在 《谈艺录》里说王国维“笔弱词糜”;写《管锥编》说陈寅恪“不知即用首楞语,当面错过矣”;写《围城》也不忘调侃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他说林语堂的幽默文学,只是文人卖搞笑,上不了幽默的境界;在《猫》里他讽刺林徽因、沈从文、周作人、赵元任、朱光潜等民国文化界名人。
钱钟书说“为人本该宽容,但为文不妨刻薄,唯有刻薄之人才有入微的观察”。显然他做到了,他就是一个在文章里毒舌,在现实生活中不失为温和的人。
有一个女人(还有一只猫)钱钟书不嘲讽,那就是他的爱人。他说杨绛是最才的女,最贤的妻。
对鲁迅他不敢太毒,除了前面提到的简评之外,他一生尽量避谈鲁迅——在中国鲁迅被过度神话,是一个被当权者利用的棋子。一来他怕引起诸多非议,惹上麻烦,二来在心里他看不起鲁迅,对一个人的漠视和鄙夷,就是不评价不提及。当然也逃不开文人相轻。
鲁迅忧国忧民,有着对旧中国社会的痛切体验,对民族爱之深痛之切,他用一把解剖刀挖开中国的胸膛,撕裂给人看,他用显微镜诊断出了时代的病根。鲁迅的精神是批判的精神,他批判的是当政者,以权谋私牟利的人。鲁迅有为民请命的胆识。
钱钟书没有鲁迅的这些特质。钱钟书用望远镜看见了人性的缺陷,冷嘲热讽诸如自私、怯懦、虚伪等人性通病。他的作品有辛辣的讽刺,但没有雄浑的人文主义关怀。
钱钟书用玩世不恭,嬉笑怒骂的游戏之笔写小说,语言诙谐、戏谑、幽默,有时尖酸刻薄。学者小说《围城》是一种玩票性质的写作,秉承了钱钟书的一贯风格,小说里充满机智的比喻,以黑色幽默揭露社会百态,讽刺入木三分,也就是夏志清欣赏的所谓“超越了《儒林外史》的讽刺”。它写出了一类知识分子特有的清高,自私和软弱,人物形象生动丰富。
钱钟书学贯中西,他著有《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被称为国学大师。夏志清说《谈艺录》“徒见钱钟书广征博引,卖弄学问,而看不到他诗论精深之处。” 这句话同样适合 《围城》,《围城》有不少段落给人的感觉是在卖弄学问,并无见识。都说钱钟书幽默,字里行间都透着幽默。但过犹不及,山珍海味吃多了会腻味,文章也一样。他在《围城》里幽默机智过了头,和卖弄学识一样,成了小说的污点。真是应了那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小说《围城》的故事发生在抗战时期,但看不见抗战的硝烟战火,似乎故事可以发生在民国的任何时期,没有反映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和祖国的苦难。
钱锺书小说创作还有一个局限,他没有想象力,缺乏凭空虚构故事的能力,像很多女性作家,只能写身边的故事。
钱钟书身上透出知识分子的清高,世故,他不是不问世事,而是深谙世事,钱钟书后来以翻译毛选为耻,老了之后更不愿意谈及此事。
钱钟书的文以嘲讽见长,却不懂自嘲,很难说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钱钟书最幽默的话是:“你吃了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的话,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我发觉这句话不是原创,可能源自普鲁斯特的“酒好喝就行,管它装在什么瓶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