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绝望和我的绝望
我想起了疫情之前的那一次国际旅行。
在泰国曼谷的一个晚上,我在湄南河边的一家小餐馆点了一盘炸猪肉。
等了十分钟左右,服务员竟然给我上了鸡肉。
我据理力争,要求退换。然而,服务员坚持说我点的是鸡肉,我一时死无对证。
这个时候,邻座两位结伴出来旅行的二十出头的美国女孩,主动走过来,和售货员说,她们刚才真的听到我点单的时候说的是pork(猪肉),而非chicken(鸡肉)。
有了旁证,服务员只能给我退换猪肉。
炸得酥黄的猪肉端上来,我打开一瓶冰镇黑根啤酒,白色泡沫马上往上串,不忍心白白流了浪费,我赶忙对着瓶嘴喝一口,舒爽得禁不住“啊”了一声。
邻座那两位美国女孩,朝我点点头,微微一笑。
乐于感知和分享别人的喜悦和痛苦,这种素质,在国人身上仍然十分稀缺,更不用说让他们为陌生人捍卫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正义。
如今,我们大城市到处人潮密布。然而,拥挤的人群不过像一堆土豆,看似密集,实则松散,一把水枪就可以轻易把它们冲散。
集体主义绵延了几千年,这个民族却至今没有发育出共同体精神。
写到这里,我的思绪暂时停留在了泰国曼谷。
2020年3月9日早上,在国外旅行了两个多月之后,我踏上了回国的客机。
在高空中,透过飞机舷窗,我对曼谷投去了深情的一瞥。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座城市,我每次离开,都会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一个是台北,一个是曼谷。
在那里,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大多数人的态度都是不瘟不火。人们普遍非常友善温和,待人彬彬有礼,社会秩序井然。
离开曼谷那一天,武汉疫情即将结束,泰国的疫情却开始小规模爆发。
在飞机上,我深信,疫情半年就会结束。我很快就会再次飞到曼谷。
过去两年时间里,每次听说泰国旅游业遭受疫情重创,一片凋零,我总会不时担心,曼谷马路边那些泰式推拿店的小弟小妹们是否失业,路边摆摊子买鸡饭的一对夫妻是否还有生意.....尽管他们和我素昧平生。
两年多过去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去泰国。深夜时分,偶尔想起曼谷清迈和那些温和友善的人们,我竟然会泪眼婆娑。
不好意思,我又感情泛滥了。回到今天的话题吧。
没办法,拗不过那台点钞机,我只好点开微信,付了款。
尽管这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的感觉却像是在同一股看不见、摸不住的强大惯性力量周璇。最后,无力地落败了。
提着一袋子蓝莓,走出水果超市。迈上台阶那一刻,就像有一块铅压在我的心头,我有点沮丧,脚步有点不大得劲。
我非常清楚,那一刻,我心头密布的浓云,并非那台点钞机制造的。
一段时间以来,看到一些图文和视频,屡屡让我伤心泪目,一片片云雾早就压在心底。意外被小事搅动一下,它们便迅速滚滚升腾。
上了十几级台阶,来到街面。人行道前面,走着一对中年男女。
冷不丁,那个男的举起右手,用食指压住左侧鼻翼,把头朝右边一歪,肩膀一耸,“哼”的一声,用右侧鼻孔喷出一股浓浓的白雾。
在微风的轻轻吹拂下,白雾全都往后面飘散。
后面的行人,似乎对此早就已经习惯了,毫不遮掩,敞开口鼻,坦然迎面消受。我却恶心得不行,真想立刻冲回家洗洗脸。
往前面走几步,快到十字路口了,看到一辆被红灯拦下来的轿车车主,摇下车窗,把烟已经抽完的盒子,随手扔到马路中央。
他根本不关心,保洁人员到马路中间捡垃圾,要不要冒着被车撞到的危险。
在西部城市,这种行为现在还时有所见。很多市民脑袋里完全没有“公共责任”这根弦。要让他们进化到现代公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回到家,打开电脑,一条社会新闻扑面而来。
在某大城市,一些阳性感染者,被拉到方舱医院隔离半个月之后,终于转阴了。他们收拾行囊,兴高采烈地回家,却被小区居民集体挡在门外,不让进去。
这些返阴居民中,既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有七十多岁的老年人。晚上,他们都只能露宿街头。
前几天,看到小区居民集体跟防疫人员诉苦说,他们不希望哪一天被拉到方舱医院去隔离,他们强烈反对把家里七八十岁的阳性感染者拉去方舱医院......我非常同情,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的心情。
没想到,当他们遇到比他们更加弱小的从方舱医院返回的街坊邻居时,竟然集体换上这一副嘴脸。
他们和他们痛恨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傍晚六点,到了应该写作到时间了。
今天,细想起来,好像我并没有遇到什么大事,在电脑前坐下那一刻,却感觉心堵的慌。
有些读者说我有点像“当代鲁迅”。我比较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离鲁迅差远了。然而,尽管隔着将近一百年的时空距离,我对鲁迅内心的绝望,却有着强烈的共情。
愚公移山,面对的是一座看得见的山。山体虽然庞大坚硬,愚公却能找到发力点。只要他持之以恒,移山只是时间问题。
而此刻的我,很想出点力气,做点什么,却痛感无处发力,因为狠狠罩住我心窝、掐紧我双手的,是严重固化的群体认知、价值观和思维惯性。
它们无处不在,却看不见、摸不着......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