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 (三)
新娘子上轿
1980年两岸尚未解冻时,云子姑瞒过了台湾高层,偷偷访问大陆,从她那里爸爸终于听到了刘荫远的消息。
刘荫远跟蒋介石从北国大地到热带小岛,走得坚决但是无奈。刘荫远说:“我们都象新娘子一样,轿子一来,都上去了(即不知道抬到什么地方,嫁了个什么人)。”前途未卜,并不乐观。
刘荫远知道共产党的厉害,到台湾后就脱离政治,解甲归田。刚开始的那几年,生活清苦,七口之家住在嘉义县一间二十平米的草寮里,甚至遭遇冻馁之虞。云子姑带来一张刘荫远当年的照片。他头戴瓜皮帽,身穿黑色旧棉袍,双手拢在袖口里,站在一个破房子跟前,活脱一个老农民。
刘荫远五十年代在台湾
蒋介石在台湾的政权稳定以后,刘荫远到了台北,生活始有改善。云子姑说,老总统十分看重刘荫远的能力,曾经两次亲自登门,力邀出山,协助光复大陆重振党国之大业。第一次刘荫远说:“要让我出山,我的条件是‘不纳训’。”意思就是不听喝,不接受领导教诲。就如我们说,不学毛泽东思想不学“三个代表”一样。这是他的托词,他想这下子老蒋就没辙了。这么说也符合他的真性情,什么人能管住他呢。哪知老蒋再顾茅庐,刘荫远终于说出了实情:“我还有一个儿子在共产党的手里,如果我出山,儿子就没命了。”老蒋只好知难而退。如果刘荫远出山,爸爸是不是没命,先不揣度。事实是,尽管刘荫远安分守己直到一九六一年去世,大陆的儿子、没见过面的儿媳妇及孙女们还是因了他各有麻烦。
虽然刘荫远始终隐居,老总统和小总统对他一直都不错。每年他和曹承德(即曹秋若)的生日,蒋经国都会代表老总统来给他拜寿。蒋经国从来不和别人一起凑热闹,总是在一大早上班前独自先来,放下贺礼就走。
刘荫远享受着高级将领的薪俸,入住士林。所谓士林当时是高级官员住宅地,要通过安全检查才可进入。晚间戒严,有警察巡逻。他在此购置了一块几百坪的地产,建起一栋排场的房屋。这块地可谓风水宝地,从蒋介石官邸下望就可见到。房屋高大宽敞,均使用上好木质。院子里菩提树、枫树、南洋杉、铁杉、罗汉松,树冠遮阴。花坛里桂花、茶花、昙花、杜鹃花、玉兰花、圣诞花、海棠花、茉莉花、玫瑰花、九重葛(一种有五种颜色的花),百花竞艳。还有十几种不同品种的兰花。刘荫远就在花草树木的围绕之下颐养天年(和刘荫远一样,爸爸也是个极爱花草树木的人)。
除了几年参加一次总统选举,刘荫远在台湾远离政治,只是含饴弄孙。堂妹玉锦寄给我一张刘荫远和孙子们的照片。他被孩子们环绕着,慈爱的笑容展现着他性情中可爱的一面。是的,孩子们都喜欢他,甚至超过了对父母的爱。玉锦特地从美国给我打电话畅谈爷爷的故事。刘荫远去世时她才十二岁,但是一直难忘和爷爷相处的那些年。她说:“我最喜欢爷爷的地方是他尊重我们的选择。我上小学时有一次参加跳舞表演,要穿舞鞋,爷爷带我去买。我挑了一双红色带亮片的鞋,问爷爷好不好,爷爷说好。我又挑了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爷爷也说好。妈妈看见新鞋和衣服说:‘花那么多钱,怎么买来这么土的衣服。’但是爷爷不这么看:‘只要是小妹(玉锦)自己挑选的,对她来说就是漂亮的。’”
玉锦说:“在学习上爷爷对我们是无为而治,从来不施加压力。我的数学不好,爷爷说:‘没有关系,算数要那么好做什么,将来又不搞数学。’他从来不问我们学得好不好。喜欢就学,不喜欢就不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另一方面,他对我们的一点点成绩都大加赞扬。我喜欢文学,四年级时作文得了一个奖。爷爷特别高兴,家里一来人他就让我给别人读一遍。不知读了多少遍。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棒,更爱作文了。和爷爷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又聪明又漂亮。”
玉锦说:“爷爷虽然不督促我读书,但是他有一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他说:‘男孩书念得越好离家越远,女孩书念得越好越是惠及全家。’我懂了这个道理,不用别人督促,自己就把书念好了。”
玉锦还说:“爷爷特别可爱,有时像一个老顽童。我小学的校服是裙子,冬天妈妈一定要让我穿上一条卫生裤,外面套上裙子。我觉得特别难看,又不敢违抗,只好别别扭扭地穿上。上学要穿过爷爷的院子,他早上起来在院子里赏花,见我嘟着嘴巴,问:‘谁惹我们小妹生气了?’我说:‘我不要穿卫生裤,难看死了。’爷爷说:‘这好办,把卫生裤脱下来放在我家,放学后再穿回家,不就得了?’有一天放学回到到爷爷家,正好我妈妈也在,我赶紧躲起来,爷爷看见了,找了一个借口,悄悄溜出来把卫生裤递给我。”
爷爷和孙儿。中间刘荫远,孩子左起玉錚、玉鈐、玉鈞、
玉錦、刘長蓀長子包承平
此外,刘荫远仍是讲究吃喝,台北的餐馆他吃了个遍。上馆子吃饭,觉得不对味,吃着吃着就跑到人家厨房去了,亲自指导大厨如何做菜。刚到台湾时,饭馆里的鸡都是整只地上菜。他要吃烧鸡腿,人家不会做,他就下厨房教他们怎么做,一下用了五六只鸡。大厨急了,剩下的鸡身怎么办。刘荫远又教他们如何用鸡胸脯或鸡内脏分别做出不同的菜肴。不过后来饭馆新开张都要请他莅临。“刘老爷子来吃过”成了生意招牌。他也是请者不拒,说是不吝指教,实际上是帮衬人家一把。后来他索性自己开了两个餐馆,台北一个台中一个。2019年我去台湾时,两个餐馆还都在,名字没变,东主已易。
刘荫远仍是广交朋友,家里终日宾客不断,即使他出门不在,宾客们也照来不误,自己招待自己,有点宾至如归的意思。他的朋友不光是上层人物,也有很多平民。他的门口有很多三轮车等候拉客。车夫一见他出门,争着上来拉座。他们都知道这个老爷子为人平易,出手大方,不讲价钱也不用找钱。刘荫远对他们一视同仁,轮流坐他们的车,每个人都有挣钱的机会。一次,他看见一个车夫的鞋已经破得露了脚趾,就去买了一双新鞋,又怕直接送给人家伤人自尊,就自己穿上新鞋让这个车夫拉他。边走边聊,说到鞋,指着自己的新鞋说:“这双鞋穿着不舒服,夹脚。要不然咱们换换?”车夫欢喜地换上了新鞋。
刘荫远的交往中还有一批特别的朋友——僧人法师。他在保定军校的同期同学黄胪初(1887-1960,毕业于安徽优级师范,及保定军官学堂、陆军三大大学一期。参与北伐、剿匪、抗战等一切的战役),为人品德高尚。他们曾经一同与徐永昌共事多年。抗战时期黄胪初任第二战区驻西安办事处处长,五十二岁那年(一九三八年)在西安大兴善寺皈依心道大法师,一面供职,一面学佛。一九四六年中国人开始屠杀中国人,已经身为中将的黄将军急流勇退,放下屠刀,退出战场,剃度为僧。到台湾后法号“律航法师”,道行日高。
刘荫远与律航法师常有往來,同时与佛界各法师甚是熟络。他在埔里乡下有一处住所,绿竹环绕,幽深清雅。有时他邀请律航大师到那里“受供旬日”, 有时邀约几个法师僧人同去谈经论道,或者他自己去庙里住上一段时间修心养性。
不过刘荫远一向落拓不羁,再研习佛道,也难于跳出三界,斩断凡根,至少对海峡那边大儿子的思念一直如心中块垒,不能化解。
他始终保留着儿子唯一的一张照片——爸爸妈妈在海燕周岁时的合影,经常拿出来看着。他嘴上虽然从来不说想念,但总喜欢提起爸爸的往事,有时还拿爸爸做榜样骂云子读书太差,不像长菘哥那样有出息。到了晚年他的思念之情尤甚,常常在睡梦中与儿子相聚,醒来以后一天心情都不好。云子常和曹氏说起爸爸,一听到她们母女谈论这个话题,刘荫远总是长叹一口气,默默起身踱出户外。一次他又是因为她们谈论爸爸,不忍再听,惨然离去。女婿不放心,追出去陪伴老岳父,两个人散步良久,竟无一句话。
极尽哀荣
一九六一年三月十日,刘荫远带着不能再看上大儿子一眼的遗憾去世了,享年七十一岁。公祭时,于右任为治丧委员会主任。蒋介石总统题辞“谠论流徽”,严家淦题辞“謇谔扬休”,蒋经国提写碑文,于右任题写长联。哀荣极尽。来吊唁的人三天不绝,子孙们的膝盖都跪肿了。
二零一一年我第三次到台湾,在台湾国家图书馆查到了刘荫远去世后三月十四日的《中国时报》上登载的讣告:
国代刘荫远心脏病逝世【本报讯】国大代表刘荫远本月十日因心脏病逝世于马偕医院。刘氏生前友好十三日组成治丧委员会,决定于十五日在极乐殡仪馆举行公祭后火葬。
三月十六日的《中国时报》又报道:
刘荫远之丧昨举行火葬【本报讯】国民大会代表刘荫远之丧,十五日上午举行公祭后,随即大殓火化。总统、副总统各 颁送诔词,于院长亲书挽联一副:‘辛苦拥中央欲消大陆新劫运,殷勤叙开国尤忆关西旧战场’及各机关首长致送花圈挽联甚多,是日前往吊祭者有政府首长,立、监委员,国大代表,各界人士等数百人。
爷爷灵堂
刘家后人在阳明山置一方墓地,白色墙壁,土红地砖,墙上右首镶嵌刻着老蒋先生诔词的大理石横幅,左首严先生的诔词与之呼应,蒋经国先生题写的墓碑坐立在墓地正中。
曹承德奶奶一直在国民党监察院作监察委员。她的身体本来是不错的,不料一天她去参加监察会,在台北车站附近一辆摩托车从她身后驶过,挂住了她的提包带,将她刮倒在地,摔断了骨头。自此再也没有恢复。她本来就有糖尿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眼睛也瞎了。有一天早上她醒来,把云子姑叫到跟前说:“我梦见你长菘(我爸爸的本名)哥了,他就坐在我床前。我告诉他:‘咱们西安的房子房契放在王子厚那儿,去把它要回来吧。’”一九七八年曹氏奶奶去世,临终前叮嘱云子:“云子,你以后一定要找到你长菘哥,我是看不见他了。”
曹氏奶奶
刘荫远去世二十年后,云子姑终于找到了她的长菘哥。她惊叹:“哥哥和父亲太像了。”她给爸爸带来的礼物是一个黑色大理石蚀刻盘,刻着刘荫远的像,黑白灰三色。这张盘子形影不离地跟随着爸爸,摆在他的书桌上,与他面对面,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以后的二十多年,父子俩就这样对望着,在心里默默诉说四十多年天各一方阴阳两界的绵长思念。
爷爷及曹氏奶奶墓。从左至右云子姑、长菁婶、长菁叔、姑父
寻找祖坟
部分台湾刘家人,左起我、大姑父、长华婶、大姑长兰、二嫂玉佩、二哥玉铭、我丈夫老宋。
二〇〇三年我第一次到台湾,见到了刘家老小几十口人。长兰姑和我促膝倾谈家事几日。二哥玉铭带我在台中和鹿港转了两天,尝遍了台湾特色小吃。
我去台湾的心愿有三个,一是会见亲人,二是了解刘家历史,这两件实现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拜谒爷爷坟墓。头一面见到台湾亲人我就提出这个愿望。我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必然得到支持。不知为什么,大家没有说话。过了一天我再次提出来。这次他们开口了:“墓地在山上,最近因为修路封了山,汽车上不去。下次吧。”谁知道下次将是何年何月?我说:“那么汽车开到山下,我们走上去。”他们说:“山路很难走,再说山很大,找不到的。”又说了一些别的理由,总之这些话在我脑中构成了了一张图像:荒山老林,荆棘遮蔽,乱草覆盖,无路可循。终于他们说服了我放弃拜谒的打算。
离开台湾前一天,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到台湾的机会并不多,既然已经到了,怎么能轻易放过呢?就算我没那么强烈的认祖归宗的愿望,可是爸爸有。他年轻时为了理想离开了父亲,老年时带着对父亲深切的怀念和未能拜别父亲的遗憾甚至悔意离开人世。我一定要替他还这个愿。我决定自己去寻找爷爷的坟墓。
爷爷的坟地在哪里,我知道的只有三个字——“阳明山”。好在我有丰富的外出经验,这三个字就够了。上了去阳明山的汽车,我问司机:“阳明山上有墓地吗?”司机说:“有哇,有一个‘阳明山第一公墓’。你坐吧,到了地方我喊你。”好, 有希望了。山路是柏油路,很好走,没见有修路的。不到半个小时,车子在一个白色大理石牌楼前停下,司机说:“到了。”抬头望牌楼,赫然“阳明山第一公墓”几个金字,转到背面,上方是“慎终追远”几个大字。一点都没费劲,就到了?简直不能相信,太激动了,心差点跳出来。不过爷爷的墓地是否在里面,还要碰运气。
在公墓管理处,我报了爷爷的名字,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刘荫远?”管理员在一本名册上搜寻了一阵,“有。”心落了地。又是这么简单就找到了下落!
管理员把墓地号码写在一张纸上又详细地画出上山路线,特别提示:“刘荫远的墓地在宋楚瑜父亲宋达之墓的上面一排,宋达墓很大,周围是一片很高的松树墙,目标显著,找到宋达墓就能找到刘荫远的墓。”
我沿着山路拾级而上,每座墓地差不多都有十平米大小,顺着山势一层层一片片。要找到爷爷的坟墓还真是不容易。起初我好奇地看路旁每一块碑文。很多墓碑都有老蒋小蒋或严家淦先生的题辞,看着手下大将一个个远去,真不知他们心中是什么滋味。比较特别的是,多数墓碑上都刻着墓主的籍贯,仔细数下来广东广西湖南湖北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云贵川辽吉黑……几乎中国大陆上各个省份都有,看来都是一些一九四九年来台的国民党人。当年他们无奈地逃离大陆,现在又遗憾地身葬异地。刻着祖籍的墓碑甚至整个墓地似乎都传达着一种魂归故里的期盼,越看越感到黯然神伤。
山里的鹧鸪传出凄凉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
墓地的排列不很规则,几次迷了路。找了很久很久,最后不再阅读碑文而是直接寻找宋达先生墓的松树。终于发现了那一排松墙,松墙之上爷爷的墓地找到了!
爷爷那片坟茔,令人心头哭泣:坟墓已是破败不堪,乌黑的墙壁和地面被疯长的树木和草丛拱得起伏断裂。右面,刻着蒋介石题写的祭文“谠论流徽”的大理石摔碎在地面,左面严家淦题词“謇谔扬休” 的大理石蒙着厚厚的灰尘,墓碑的碑文面目难辨,祭台也已经破碎。这景象,好像在隐喻着什么。
一个陵园工人过来说:“这个墓地已经多年没有人来了,如果你们早几天来,根本不可能找到,整块地全被树丛和几尺高的野草盖住,什么也看不见。前天来了几个人把树木和野草都砍了。”我知道,是我们刘家的人来了,我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阻止我来。但是我心存感激,为了他们来清理坟墓。
我俯在肮脏的地面,替爸爸向爷爷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地对爷爷说:“爷爷,我替爸爸来看你了。” 我还告诉了爷爷一句话,那是爸爸后半辈子一直想对父亲说,却没有机会说的话——“爷爷,爸爸不是共产党。”
我在爷爷墓前磕了三个头
第二年长兰姑打电话来说:“二爷的坟墓翻修一新,刘家全体子孙都去谒拜了。”姑姑特写诗一首述怀:
家人互聚
某年某月某日重修二伯父墓园,与诸家人相聚于阳明山之崖,谨以七律一首述怀如下:
赤焰滔天神州陷,避难宝岛五十年。
异乡飘零如枯枝,回首云天归梦远。
长者已随日月去,吾辈孤苦为自勉。
今朝相聚事非易,用当互勉续渊源。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我再次到台湾,又与长兰姑见面三次,此时她已经是九十五岁高龄(虚岁),脑子基本清楚。每次讲话两个小时,虽然多数是重复以前所说,但是还是带出了很多以前没有讲过的故事。
最大的收获是在台湾国家图书馆,工作人员帮我悉心搜寻,找到了爷爷去世时报纸上登载的讣告及公祭消息。离开台湾的前一天,我自己又去了阳明山爷爷的墓地。爷爷的墓比上次干净一些,地面换上了一些单色地砖。可是墙上灰突突一片,蒋介石和严家淦的题词的石匾都已经不见。我问姑姑和二哥是怎么回事。他们含含糊糊地说,墓园修理后台湾刘姓全家人都前往祭拜。现在家中深蓝浅蓝深绿浅绿都有,那两块碑文似乎不适合蓝绿共祭,便摘除了。
不管蓝绿,刘家人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思不改。
节自《半壁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