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第二十八章:东归南渡记 —— 一张过期的招聘广告改变了我的命运 (一)
《山居续忆》
第二十八章
东归南渡记
—— 一张过期的招聘广告改变了我的命运
徐家祯
(一)
很多次,我听到人们问我:“你不是去了美国吗?怎么现在住在澳大 利亚了?”
1980 年 2 月 8 日,我离开上海出国留学,去的确实是美国。但后来, 找的工作却是在澳大利亚,于是,就一直在澳洲定居了下来。简单地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 要讲详细一点,却还有点故事可谈。或许,会有人喜欢听吧!
就像我在〈我也有一位恩师〉一文中所说的,正当我在纽约一边学 英语,准备考过 TOEFL; 一边在餐馆洗碗、送外卖,积钱准备以后上大 学之际,我收到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李英哲教授的来信,邀请我申请他 们大学的助教奖学金(Teaching Assistantship)。(注 1) 对我来说,这正 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大好消息。经过一系列的填写表格、找人推荐、电话口 试、寄送录音,等等手续,最后,我终于得到了这个助教奖学金,并于 1981 年八月坐 Greyhound 长途汽车从纽约到旧金山,再从旧金山飞抵夏威 夷的檀香山,正式报到成了夏威夷大学研究院的研究生。
夏威夷大学的主校园位于夏威夷群岛的瓦胡岛上(O’ahu ),是美 国的一所州立大学。夏威夷离开美国大陆差不多五小时航程 (上世纪八十 年代的飞机),正处于大平洋东西海岸的中间,所以,无论在政治、经济、 交通,还是文化上,夏威夷对美国来说,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夏威夷大学内,就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机构,叫“东西方中心”,全称为“东西方文化 和技术交流中心”, the Centre for Cultural and Technical Interchange Between East and West, 简称:the East-West Centre (EWC)。很多人都 误以为,“东西方中心”是夏威夷大学的一部分,但据我所知,“东西方中心” 是属于美国国会的一个政府机构,并不属于夏威夷大学,而是一个独立的 机构。只是它的办公地点不但设在夏威夷大学校园之内,而且也向亚洲和非洲各国学生提供到夏威夷大学学习的各种奖学金,还经常与夏威夷大学 一起联合举办各种学术研究活动罢了,所以,给人一种“东西方中心”就是 夏威夷大学一部分的错觉。
在夏威夷大学内的东西方中心前 (摄于 1981 年)
夏威夷大学是一所包括医学院、音乐学院在内的大型综合性大学。 在美国汉语教学和研究历史上,夏威夷大学的东亚语言文学系有着重要的 地位。早在 1921 年,夏威夷大学就开始教授中文,是美国最早开设中文课 程的大学之一。美国最著名的研究汉语的语言学家赵元任、李方桂、王士 元、德范克(John DeFrancis)(注 2)等都曾先后在该大学任过教、做过研究。我在夏威夷大学学习和教学的时候,赵元任已经退休,住到他女儿 任教的哈佛大学去了,不久,就在那里去世。王士元已经去了加州的伯克利大学任教。李方桂和德范克都已退休,但还是住在夏威夷,也跟我们系保持着联系。记得我们系里的教授和助教们有一次还去李方桂先生家搞过 一次活动,具体做什么已经记不清了。还有一次则是国内著名红学家冯其 庸先生(注 3)访美,经过夏威夷,系里招待了冯教授。冯教授是我父亲的 好朋友,他事先跟我联系说要在我住处落脚,我当然欣然同意。我们东亚 语言系当时不但请冯教授吃了饭,还陪冯教授去了德范克教授家。那天, 东亚文学系的罗锦堂教授(注 4)也与我们一起去的。很可能罗教授也请冯 先生去了他家,然后才一起去德范克教授家的。究竟怎么一回事,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
1982 年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宴请冯其庸先生
(前排左起:中央民族学院藏文专家、访问学者胡坦、
李英哲教授、冯其庸教授、贺尚贤教授
后排左起:我、谢信一教授、郑良伟教授)
不过,我进夏威夷大学的时候,东亚语言文学系不知何时、何因, 分成了两个系:一个专门研究和教授东亚语言,叫“东亚语言系”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包括中文(普通话和广东话的 教学)、日文、韩文三种文字的教学和研究; 另一个专门研究文学,叫“东亚文学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iteratures)。这两个系都在同 一栋大楼里,还在同一层楼上,各系的学生也可以去另一个系选课,但是, 这两个系却各自都是完全独立的系。正因为两个部门分了家,所以每个部 门的师资力量就都削弱了,于是,按照当时美国大学设置研究院的规定, 这两个系的教授人数都不够条件开设博士课程。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到助教 奖学金之后去东亚语言系学习的,只能是硕士学位的原因了。等我离开夏 威夷大学后不久,听说东亚语言系和文学系合并了起来,于是就有足够条 件招收博士生了。不过,这就与我无关了。
1982 年陪冯其庸教授去拜访德范克教授
(左起:我、冯其庸、胡坦、德范克、罗锦堂)
东亚语言系的课,我记得凡属于本科的,好像都是语言课,有现代汉语和广东话两种。前者的对象是美国学生; 后者的对象是当地华人和华 裔后代。前者教的是听、说、读、写四种技能; 后者教的只是听说。这些 语言课,都是由讲师 (在夏威夷大学,“讲师”是 lecturer 或者 instructor) 和助教 (亦即 teaching assistant)负责教学的,教授们似乎并不参加。系 里的教授只管科研和研究生课程。
1982 年与同事们去拜访德范克教授
(左起:我、胡坦、德范克、王女士)
系里当时开设的研究生专业,就是第二语言教学及语言研究这一种, 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新颖、时髦和热门的课程。八十年代初期,据我所知,中国不但还没有一所大学开设这种有关第二语言教学的专业课程,而且很 多人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专业。一直到九十年代,甚至本世纪初吧,北 京大学、北京语言学院、上海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和复旦大学等大学,才陆陆续续地先后开设起这类专业来。
什么是“第二语言教学”呢? 那就是除了学生的母语之外,再教他们 学习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对学生来说,就是他的“第二语言”,也就是一 种“外语”。比如,中国学生,他的母语是汉语,于是他学习中文时就不是把汉语当作第二语言来学习的,只有他学习英语或法语或日语时,他学的 才是第二语言。同样,对日本学生来说,日语是他的母语,只有他学习汉语或英语时,他学的才是一种第二语言。
关于第二语言教学,很多人会有许多错误的理解,比如,最普通的 一种理解就是: 教外国人学汉语,那还不容易?只要会说中国话的人,都 可以去教。还有的人认为: 作为语文老师,连中国的中学生或者大学生都 能教,难道教教连“你好”、“谢谢”、“再见”都不会说的外国学生还不容易吗? 其实,这些误解,都是因为不了解第二语言教学的特点才产生的。
我在中国教过近二十年把汉语当作母语来学习的中国学生,又在美 国和澳大利亚教过近三十年把汉语当作第二语言来学习的西方大学生。我 的结论是: 虽然表面上看,教的都是汉语,但是,实际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科,教师需要掌握完全不同的知识和技能,才能胜任这两种课程的教学。
在中国教学生 (不管是小学生、中学生还是大学生) 汉语,主要教 授的是阅读、写作和文学欣赏,老师不教口语,也不教听力,因为汉语是 学生的母语。等到他们六、七岁进学校时,学生们都已经能很流利地用汉 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了。但是他们不识字,所以老师要教他们识字,然后 阅读,用以增加词汇量,再教他们用书面语言来写作,最后教他们怎么欣 赏文学作品。所以,在中国学汉语,学的是“语文” —— 语言和文学。
在外国教学生汉语,教的是“听、说、读、写”四种技能。老师教外 国学生汉语时,首先要教他们怎么发音,怎么说话,怎么听懂中国人的讲 话。然后教他们怎么把词汇组成语法正确的句子。再教他们怎么认字,怎 么写字,怎么造句。最后教他们怎么读懂汉语文章,怎么写通汉语文章。 但是我们不用教他们写文章的技巧,也不用教他们怎么欣赏文学作品(除非他们学的是中国文学专业),因为这些技巧,在他们学习母语的时候就 应该已经学会了。所以,在西方国家教汉语,教的是“语言” —— 包括“听、 说、读、写”四种技能。
于是,很清楚,把汉语当作母语来教和把汉语当作第二语言来教时, 教学的重点正巧是错开的: 前者不需要教的内容(比如:听、说),正巧 是后者的教学重点; 后者不需要教的内容(写作技巧和文学欣赏),却正 好是前者的教学重点。
正因为教第二语言时重点要教学生的是语言本身,所以,就要求老 师自身对所教的语言要有完全、彻底和清楚的了解,并且,还要有能力能 够深入浅出地把语言现象解释给学生听。我个人的体会是,很多语言现象, 对于已经把这种语言当母语来使用的人来说,往往是忽略不计、习以为常、 不加注意的,只有当他把这种语言拿来当作第二语言来教时,才会发现这 些语言问题。比如:我们在说话时常常会说:“他二十岁”或者“他二十岁 了”。这两个句子的意思完全一样吗?为什么后一句多了一个“了”呢? 这个 “了”是可有可无的吗?要是这两个句子的意思是不一样的,那么何时需用 前者,何时需用后者呢? “他二十岁了”这个“了”跟“他吃了一碗饭”的“了” 是一样的吗? “他吃了一碗饭”也可以说成“他吃一碗饭了”吗? 为什么不可 以? 那么,“了”究竟怎么用? ...... 在把汉语当作母语教学时,学生绝对不 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学生都习惯成自然地会在不同场合正确使用各种 “了”的句式了,但是,对把汉语当作第二语言来学习的外国学生来说,这 个“了”就是使他们产生巨大困惑的一个语言因素。他们可以就这个“了”字, 提出无数个问题。这就要看我们老师如何解释给他们听,让他们不但理解, 而且还要学会正确应用了。
记得中国著名的语言学前辈吕叔湘先生曾经说过: 要研究汉语,最 好的方式是去教外国学生汉语(大意如此)。因为只有在教外国学生汉语的过程中,才会发现我们平时不注意的语言问题。吕先生本人五十年代就 在北京大学教过外国学生汉语,所以,他的见解就是十分有价值的经验之 谈。就拿上面提到的“了”来说,不但对学汉语的学生来说是个学习上的难 点,而且对研究汉语的语言学家来说,也是研究上的一个难点。我读过研究这个“了”字的论文就有几十篇,我自己也发表过几篇关于“了”的论文。要是我的哪一位博士研究生提出来要以“了”作为研究课题,我想我也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1981 年摄于夏威夷大学校园内
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是美国各大学中较早开设把汉语当作第二语 言来教学的研究生课程的大学,这个专业研究的不但是外语教学的各种最新理论,而且也用西方的语言学理论来研究汉语的各种语言现象,比如: 音韵学、语法学、比较语言学,等等。 (未完待续)
注 1: 吕叔湘先生把我推荐给王士元教授去柏克莱大学念博士学位。但当时柏克莱并无 奖学金可申请,而王教授又正在夏威夷大学做客座教授,就把我推荐给了李英哲教授。 此事可详见本书第三章〈我也有一位恩师〉。
注 2: 关于赵元任、李方桂、王士元和范德克,请参见本书第三章〈我也有一位恩师〉 之注释。
注 3: 冯其庸(1924-2017),名迟,字其庸,号宽堂。江苏无锡市人。著名红学家、 史学家、书法家、画家。历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红学 会会长、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理事、《红楼梦学刊》 主编等职。以研究《红楼梦》著名于世。2015 年 2 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2017 年在北京逝世,享年 93 岁。2017 年 5 月,当选第 27 届全国书博会“致敬读书人 物”。(根据“百度百科”资料改写)
注 4: 罗锦堂(1929 - ),字云霖。中国台湾第一位文学博士。美国夏威夷大学东亚语 文系教授。晚年仍不忘弘扬国学,曾去世界多个国家的大学进行讲学,为国学事业做 出了很大的贡献。罗教授对中国古典文学深有研究,是元曲专家,著作有《中国散曲 史》、《锦堂论曲》、《罗锦堂词曲选集》等十余种。(根据“百度百科”资料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