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毕业证书
我曾经描述过流经我们家乡的那条河。
是黄河支流中的支流,实际上就是人工开凿的一条宽沟,主要用来灌溉河沟两岸的农田。年数久了两岸也水草丰茂起来,特别是秋天时候,砍伐完了玉米秸,天地一片宽阔,两岸斜坡上一簇一簇的野菊花,在蓝天下明晃晃的,黄得耀眼。有一年六七月份,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河中水流逐渐减小,最终河底上只剩下一层浅水。那些鱼虾黄鳝泥鳅河蚌可遭了秧,无可逃遁,只能现身。我们柳庄那时还很贫困,过年过节才能吃到肉。小孩子们一看露出了河床可高兴了,都拿着网兜和小铁桶往河里跑。因为河床高低不平,低洼处的水深,成了鱼虾们最后的聚集地。也成了孩子们添加营养和解馋的希望之地。
我赶到那儿的时候,河里已经挤满了人。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水洼里大家拿着网兜都在拼命围堵在浑水中惊慌失措的草鱼和鲫鱼。我两手空着去的,我堂哥柳斌已经捉了半铁桶的小鱼,铁桶里还有一条扁扁的头长着长须身子像蛇一般的黄鳝,压在许多鱼身上在里面着急地打转寻找突破口。
铁桶放置的位置让我担心,离深水洼处太近。我提醒柳斌:
哥,别让铁桶倒了。
柳斌抬起头,两手抓着网兜,把脸歪到胳膊上蹭了一下满脸的黄泥斑。说:
没事兄弟,桶底已让渍泥沾结实了。你脱了裤子,也来一起抓鱼吧。
我用手指了指我高耸的痄腮,说:我爹说了,在它消下去之前,不能下水。
那好兄弟,你就帮我看鱼吧,完了分你一半,我叔叔晚上喝酒有佳肴了。
我笑了。那时我的小伙伴还有大我五六岁的已经上了初中的小伙子们都已经成了彻底的泥人,夕阳照在他们身上,红红的,像老师说的印第安人。水越来越少,网兜已经起不了作用,深处的水已经稠成泥汤了。把鱼呛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把头伸出来,用手一抓就到手里。
这时,张天骑着飞鸽自行车来了,他把自行车立在岸边,他说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就直接从学校里赶回来。他已经初中毕业了。他穿着由他父亲的旧衣服改小的中山装,细长的身材特别精神,像个大人。他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裤,跳到我堂哥所在的水洼处。
那一处水洼里有五六个小孩。张天对其中一个小孩子说,咱两家挨着。我抓了鱼也放你桶里,我记着条数,回到家你再分给我。那个小孩虽不大愿意,但也无可奈何。张天的拳头大家都怕得要命。只听到张天不停地抱怨:奶奶滴,鱼都被你们抓干净了。老子晚上吃什么。在去深圳之前老子想吃个油炸小鱼喝半瓶二锅头。
那一会我尿急,转身向斜坡上走了几步,撒完尿系好裤袋。再一转身,看到张天那一堆衣服旁边,顶多有半米,躺着一个红本本,上面刻着初中毕业证。那一定是张天掏裤兜不小心掏掉的。我抬起头来想告诉张天,猛然看到站在靠近水洼边的张天趁堂哥他们几个不注意,伸手把挨水洼很近的水桶使劲一拉,水桶倒了,桶里的鱼和水扑啦啦地全出来了,一部分滑进了水洼里,剩下的在净是渍泥的河床上跳跃挣扎。他又装作没事的样子弯身去水里捉鱼。我堂哥发现的时候的时候已经晚了,河床上的鱼基本上都蹦到了水洼里。
堂哥气的哇哇乱叫,大骂:哪个狗操的把我的桶弄倒了。
我生性小胆,不敢告诉堂哥,怕遭到张天的毒打。
柳斌问我:我让你帮着看鱼,鱼呢?
我支支吾吾说:
我刚才撒尿,一转过身来,就看到它已经倒了。
那一刻我看到张天得意地笑了,满脸的黄泥点也遮不住他那伸展开来的笑容。
我堂哥转向了他,问他:
是不是你弄得,你要是想要鱼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背后搞见不得人的事?
张天发火了:你他妈的竟然敢怀疑我?
张天比我堂哥高出一头来,在气头上的柳斌看上去并不怕他。可是张天猛一出手,一掌把他推倒在了水洼里。大家急忙去扶起表哥,去劝架,让张天消消火。
张天继续骂道:日他奶奶,竟然怀疑我。
柳斌的奶奶也是我的奶奶,日他奶奶也就是日我你奶奶。我无力去帮堂哥,趁他们在混乱中,我转过身走了几步,偷偷捏起那个红本本。这时天已入暮,天上地上一切都黑蒙蒙的。他们有的围着张天仍在劝和,有的在收拾自己的铁桶。我脱了布鞋,走到满是渍泥的河床上扶起堂哥的铁桶,奇了怪了,那条黄鳝居然还在桶里,可能挣扎的剧烈,桶倒的时候已经被呛死。铁桶倒掉之前,在河床上压出了一个小坑,坑里也有一层薄薄的水,我顺手把红本本压在了水坑里,提起水桶时,我一脚踩进水坑,脚很深地陷了进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拔出来。
看着邻居家的小孩铁桶里装满了鱼,完胜的张天特别高兴,对那小孩说,你先提着鱼回家。我等会去取。几个人劝柳斌不要再说任何不满的话,不然会遭来更多的打骂。
张天上岸时哼起了歌:老子就要去深圳,一路吃着小炸鱼。
大家听到张天大喊大叫时都吃了一惊.
我的毕业证呢?
张天拦住大家,谁也不让走,他说他停自行车的时候,还摸了摸裤兜,毕业证还完好地在那里。他挨个搜身,最后一无所获。后来他又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恶狠狠地问我拿了没有,我浑身打哆嗦,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天松开了我说:
谅你也没有那个胆。
随后张天竟然哭了起来:
我那个亲戚答应只要我拿了初中毕业证,有个了文凭,就答应带我去深圳。没了证书我怎么去深圳,日他娘,怎么这么倒霉?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张天都没来得及穿上脱在河滩上的中山装。他穿着被泥汤糊住的红色裤衩弓着腰,在星光下的河滩上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他那天下午才拿到期盼了很久的初中毕业证书。
张天最终没有去深圳,没有毕业证是不是主要原因,我也不能确定,但肯定是原因之一。
那个年头到去深圳的很大一部分人都飞黄腾达了。一想到这我心里就有些内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害了张天,如果当年他去了深圳,他的人生也许是另一番风景。
在后来的二十几年里,他涉黑、绑架、涉嫌杀人,但这都没能阻挡他成为我们当地著名的企业家和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