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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有了这么多的棉籽油

幸亏有了这么多的棉籽油

博客

我们柳庄东去一公里是条国道,连接柳庄与国道的是条窄小的土路。到了雨季,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土路左侧的田地属于我们柳庄,右侧的田地属于郭庄。一个雨后闷热的上午,我跟随大人整理沟渠,紧接着雨季的就是旱季,我爹说我们柳庄的人喜欢未雨绸缪。跨过铺了沥青的国道是一条黄河的支流,与国道平行着流向远方。说的确切一点,是支流中的支流,这条河细瘦得很,才七八米宽,河中水流平静,两岸水草丛生。干旱季节,村民临河安装机器和水泵,抽取河水,通过国道底下的涵洞流到我们这侧的田地中来。我曾经问过我爹,这水从哪里来的,我爹说天上来的。我说我要到天上看看。我爹撇撇嘴说,能的你?

 

我坚信水流去的地方我能去,水出发的地方我也能到达。现在我就在水已到达的地方,我们的田里。地里玉米的秧苗半米多高,翠绿的长叶子上带着细小的毛刺,擦的脸和皮肤痒痒的。我脱掉沾满泥巴的布鞋,赤脚在玉米地里抓青蛙,青蛙太灵活抑或是我太笨,空使出一身力气,半天没追到,却弄得满身泥块,一脸泥斑。我失望地钻出玉米地,两手空空除了泥巴。

 

这时一辆机动三轮从我们村的方向开过来。在我面前突突地驶过去。司机是个矮胖子,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以免滑到沟里去。他左侧耳朵上夹着一根带金黄色过滤嘴的香烟。随着司机身体的晃动,它也跟着晃动起来,我希望它能晃松动了掉下来,我好捡起来送给我爹。车的三个轮子沾满了黄泥,车后留下三道深深的泥辙。我爹说了,等有了钱也买一辆机动三轮车,用来运粮卖菜特别方便,到时候他就是个商人了。等挣了钱带我去找我娘,我娘看到我一定会回来的。她回来了,就把家里的那头老黑驴宰了吃肉。说起肉,去年我娘未走之前常给我做黄焖鸡米饭,总是吃得我肚子圆滚滚的。柳庄老太太笑我娘不会过日子,嬎蛋的鸡都吃进肚子里去了,日子能过的好么?外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想起我娘我就痛恨我爹,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月圆之夜,我爹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来,扬言要打死我娘。但是他并没有动手,而是躺在东屋的那个破床上打起了呼噜。驴圈挨着东屋,夜里老黑驴不时地打喷嚏,与我爹的呼噜声形成了很好的呼应。我娘就是在那个夜晚消失的。早晨我醒来,她就不见了,但桌子上摆着一碗她给我做好的拿盘子盖着黄焖鸡米饭,我吃得很香,以为她马上就会回来。

 

我爹在几米外的沟渠里停下了,双手扶着铁锨,大腿上的青筋暴露,看到我脏兮兮的样子,异常愤怒,对我大吼:不打不长记性,记住从今天起,你回家自己洗衣服,别指望我了,你已经九岁了。

 

我爹眼珠转动着,显然是在想一些更有用的措辞来教训我。只听土路东边三轮车引擎一阵剧烈的响动,我们一起扭过头去看,三轮车滑进了土路右侧的地里。司机加大油门是为了从玉米地里移到国道上。我爹来不及教训我,从泥里拔出铁锹扛起来朝那走去。柳庄其他几个劳力也已扛起铁锨朝那走去。我尾随着他们,一边走一边两手交叉搓掉手指缝间的泥巴。

 

赶到车打滑的地儿,三轮车已经费力驶出了玉米地。刚才司机加大油门起了作用。矮胖的司机把三轮车停在国道靠近郭庄田地的一侧。把左耳朵上的那根有金黄过滤嘴的香烟恭敬地递给我们村的老光棍柳根。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了下玉米地,十几株玉米秧倒了,被车轮轧进泥里。

 

柳根平时在村里是四处讨烟抽的人,此刻,却没有接过矮胖司机递过来的带有高级过滤嘴的香烟。矮胖子举着那根香烟便显得尴尬,又把它递给我爹,我爹自然也拒绝了。他把烟递给柳钢,柳钢也不接。递了一圈没送出去。没起作用。如果他递给我的话,我会接。我在学校已经偷偷吸过几次了,刺激得只掉眼泪。可他理都不理我。在矮胖司机眼里,我丝毫没有存在感。那时太阳热烈了,我脸上一阵阵发紧,那些泥斑在我脸上干透,我得一块一块把它们揪下来。我想一定是我脏兮兮的样子,让他小看了我。他悻悻地把过滤嘴香烟又夹回左耳朵上。

 

柳根那件白衬衫早已洗得泛黄,领子内侧油汗的痕迹远远看着黑得发亮。他不屑地露出满嘴黄牙说:

一句对不起,一根香烟就完了?

 

柳根朝路边草丛里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继续说:

你得赔。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我们柳庄的地。向他索赔的应该是郭庄的人。

我嗓子发痒,脱口而出:

这不是......

 

后面几个字还未说出口,我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脚。我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不用回头看人我就知道,这脚来自我父亲,他的脚法我早已熟悉。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踹我。

 

这时老光棍柳根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给我爹使了个眼色。

 

我爹说,滚回家去,洗了澡,做作业。

我不想回家听老黑驴放屁的声音。

我和我爹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他对我发动突然袭击,我能做出有效的应急反应。

 

矮胖子司机不住地道歉:真不好意思,我有意要赔,可不凑巧,身上没带钱。原谅我吧,老哥。

柳根说,我们也没办法,我原谅了你,我这玉米就收不成了,你不赔我我就娶不上老婆了,我都打了四十五年光棍了,至今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柳庄的人哈哈大笑,柳根说的是实话。

 

矮胖子脸上冒着热汗,低头沉思一会,抬起头来问,附近有个柳庄吗?柳庄有个在县政府上班的柳宝,跟我爹曾经是战友。找到他,他一定会借我钱陪你们的。

柳宝是我们村的骄傲,大家都说他是从我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柳村的人去县城找他帮忙,他总是慷慨解囊热情款待。按辈分,我还得叫他大爷。

 

我嗓子发痒,没控制住又脱口而出:

他是我......

还没说出大爷,我爹的无影脚又来了,我的应激反应没有施展开来,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柳树林慢慢靠近我身边,和我并排站着,左手勾着我的脖子,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住我上下两片嘴唇。当矮胖子的目光扫过来时,他就急忙松开,很亲密地搂着我。矮胖子司机的目光一过,他重新捏住我的嘴唇。我的嘴唇发热起来。干干的,口渴的要命。

 

柳根指着国道北去的方向说,柳庄在十里以外的地方。

矮胖子无计可施,转圈求每一位:各位大哥,发发散心,让我走吧。我下次路过,一分不少把钱赔给你们。

谁信?

柳村的大爷叔叔还有我爹坚决地摇摇头。

你车上是什么?柳根的眼睛突然一亮,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车上东西看。

一桶棉籽油。矮胖子一边回答,一边打着哆嗦。

 

那用油来赔吧。柳根替他出了个主意。

几颗玉米苗,哪值一桶油钱?矮胖司机不同意。他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左耳上夹着的香烟倾斜了,随时都会掉下来。但矮胖子司机并没有觉察到。否则他会把它扶正的。

 

不值?柳根的黄牙缝里喷出无数点飞扬的唾沫星子。

我这是种子田,种子生种子,子子孙孙无穷尽,我要娶媳妇就指望它们了,我都打了四十五年光棍了,至今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大伙又开心地笑起来。

矮胖司机坚持赔二十斤棉籽油。剩下的三十斤他带走。

柳根笑了。脸上的皱纹一抽一抽的。柳树林松开了我的嘴唇,他和柳钢一起挥着铁锨说,你觉得你能走出这里一步吗?

没等矮胖司机同意,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那桶棉籽油卸下三轮车。

矮胖司机愤愤地转身抡起摇把子,挥动起右胳膊,发动引擎。

三轮车离去时,大伙儿哈哈大笑。

 

矮胖司机扭过头来大骂一句:操你奶奶。然后加速绝尘而去。

由于他的加速,那根夹在左边耳朵上的已经倾斜了的香烟终于迎风飘落下来,没有一个大人注意到那根烟落到了国道边上,我屁颠屁颠跑过去捡了起来。大家光顾着看棉籽油,没人注意到我。我把它偷偷塞进兜里,决定自己享用这根香烟,本来我爹是有机会享用的,不过他要为他踢我的那两脚付出代价。

 

有了这么多的棉籽油,大家决定中午吃炸鱼。

柳树林他们几个去河里撒网捕鱼,柳根回家取烧酒。我爹回家劈柴洗锅,在驴圈前面支起一个临时土灶。

木材烧旺了,土锅里的棉籽油沸腾起来,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驴圈散发出的臭味完全被压了下去。

 

我知道剔除了鳞和内脏的小鲫鱼只要一入锅,不一会就会炸得焦黄。拿笊篱捞出来,撒上点盐,那就是我今年吃的最美味的东西。

我娘曾经告诉我,其实新鲜的炸鱼上挤上一些柠檬汁,味道更鲜美。可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柠檬是什么样子的。我娘曾说,那是南方的一种水果,外表像橘子。

 

我爹握着笊篱捞出一条炸得芳香四溢的小鱼倒在铁盘子里递给我,让我慢点吃,别卡住嗓子。顺便又踢了我一脚,理由是我太多嘴,害的柳庄的大爷叔叔们差点吃不上炸鱼。

 

鱼肉外焦里嫩,鱼香里隐藏着棉花盛开的气息。我们那一带,棉花在夏末秋初盛开,那时棉桃下的叶子由绿变灰,逐渐枯萎。棉桃绽开,无边的棉田里,白花花一片,辉煌耀眼。蓝天下的白云见了它们也会灰溜溜的流向远方。我娘当胸系一个布袋,一步一步移动在棉田里,一朵一朵地摘取软软的带着棉籽的白嫩的棉花。暖暖的阳光照在她清秀的面容和乌黑的头发上。她略显粗糙细长的手指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棉叶枯萎的碎片粘在洁白的棉花上。

 

柳根仰起头干了一盅酒,拿起炸鱼使劲嚼咽。我总觉得他马上就要被鱼刺卡住嗓子了。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满地对我爹说:

柳彪,你得好好管管你儿子。

我爹坐在老黑驴门旁的一个小杌子上咽下一口酒,伸开右手,弯曲着食指擦了擦嘴角的鱼肉屑,说道:

 

当然,不打不成器。

 

我又想起蓝天下那些涨开的白得耀眼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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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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