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清明,无处可去却神清心明
四月初,清明。上海往往阴雨绵绵,“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个祭祀的日子,阴郁悲伤。
四月初,春天。加州阳光明媚,邻家小院里挂出了五彩的旗,上面写着:“春意盎然” (spring is in the air)。春回大地,郁郁葱葱,百花争妍。再过几天是基督教最重要的节日复活节,标志着耶稣的复活和升天。
基督教徒说,复活,不是简单的起死回生,恢复生前的状态,而是以更美好、更荣耀的形式重现生命,犹如毛毛虫变成了美丽的蝴蝶,鸡蛋破壳释放出鲜活的生命,埋在土里的花球茎绽放出绚丽的郁金香。
可见,信教有信教的好处,失而复得的是升华。可惜我不信教。清明,对我来说,是普通的一天,唯一不同的是,上海和周边的交通变得拥挤。往年的清明,左邻右舍,男女老少,穿着整齐,带着鲜花、祭品、香烛,一大早开着私家车,搭乘公共交通,赶往陵园。
而我,竟无处可去。父亲去世半个多世纪了,乱世,没留下骨灰。想到父亲,伤痛绵绵。中国人信奉入土为安,而父亲是不是沦为孤魂野鬼,在荒山野岭寻找归宿?
我在梦中努力捕捉他的身影,他终于出现了,而且不止一次。看不清他的眉目,然而每次都告诉我,他生活在另一个家庭。强烈的委屈和嫉妒让我从梦中醒来,倒头再睡,却不见了父亲的踪影。
几年前,跟哥哥谈论起我的梦,他说,五十多年过去了,爸爸一定早就投生,又结婚生子了。我喜欢哥哥的解说,说不定擦肩而过的某位中年男子正是我复活的父亲。
母亲也去世十多年了,根据她的遗愿,骨灰撒入了大海。亲戚曾建议把她安葬在故乡,上海宝山的一个小镇,那里安葬了若干亲戚,包括她的手足。然而,入土太不符合母亲的个性了,她一生都在追求无拘无束的自由,还是托付给海水,带着她去周游世界吧。
母亲的家族在宝山生活了几百年,曾经拥有不少宅院和土地,还修建了家族墓园。战争和革命让母亲一家人走出了宝山。宅院土地上交给政府,成了国有财产。且不说生死莫测,活着也是听天由命,数代人几百年的辛劳和积累,可以转瞬化为乌有。
我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依稀听到长辈提起,为了扩大耕田面积,墓园将被“拆迁” ,可以把亲人的遗骨移葬到其他公墓,也可交由当地的人民公社深埋到农田之下。母亲和她的手足,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致选择了深埋。自然,我家上坟这件事也烟消云散了。
故而,除了每年春天,学校组织我们去龙华烈士陵园献花圈,我再无其他清明上坟的记忆。清明,雨纷纷,我却体会不到欲断魂。没有坟,没有墓碑,生者和逝者的界限不那么分明。逝者不再来家里喝茶聊天,可是在我的记忆和亲友的谈话中,他们似乎从未走远。
到了一定的年龄,生死更多地融合成一体。身边的老一辈几乎都结束了在地球的寄宿,回归苍穹的宇宙。我曾跟朋友说,轮到我们这代人上生死第一线了,不再是后勤部队。果不其然,同辈在凋零,但毕竟多数还活着,并不令人感到孤寂。时不时地,我仿佛又听到婆婆的暮年感叹,“活得太久了,朋友都死光了。”
我却没有恐惧和悲伤,感叹来自过去的岁月。时代不同了,老少一概挂在网上,虚拟世界里,老家伙跟小家伙看似打得火热,实际上我们都习惯了“自说自话”。就像我现在用键盘“自言自语”。下网来,不少老家伙跟亚马逊的亚历克萨(Alexa)频频对话。Alexa,今天气温多高?Alexa,几点了?Alexa,怎么做苹果派?Alexa,播放德沃夏克的《新大陆》。此外,还有会说话的冰箱、微波炉、洗衣机,外加只听不回嘴的猫狗宠物。
如何处置遗体是老家伙忌讳的话题,却又躲不过去。有人提前选好了寿材,有人买下了墓地,有人签定了遗体捐献的协定。“我的生命,我的死亡,我的选择”,豪迈给力。还有近年来风行的“绿色安葬”,用利于遗体分解的方式全部埋入地下,不需要火化,放在有机材料制成的容器里(如纸棺、裹尸布),不建筑拱顶或混凝土墓穴。时间、空气、温度可以自然处理遗体。倘若想留点痕迹,可以在安葬之地栽上一棵树,后代日后可以去寻找那棵树,缅怀树下的先辈。
美国著名的环境哲学家、“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John Muir, 1838-1914) 是如此描述死亡的:“让孩子们与自然同行,让他们看到死亡与生命的美丽交流和交融......他们将懂得死亡并无刺痛感,而是和生命一样美丽的。”
约翰•缪尔 (网图)
坟墓,在我看来,唯一的益处是清明有个地方可去。在上坟的途中,在祭祀的仪式上,可以集中注意力,反思内心的遗憾和对生命的理解。至于我这样无坟可上的,只能是:不是清明,亦是清明,逝者每时每刻都在水里,土里,空气里,记忆里,伴随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