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二)
(二)学前的记忆
文革高潮的结束,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次庆祝大会。现在想可能是庆祝军队支左吧,其实就是军管。记得大会的高潮是朝天鸣枪,响声震天,还有人领着高呼“文化大革命胜利了”等口号。现在看有可能是我当时太小不懂,那声音应该是鞭炮声,但我一直以为是有人在朝天放枪,而且以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此结束了。但不管怎样,武斗是停止了。这时我大概五岁左右吧。
那时最时髦的饰品就是像章,各种各样的,后来除了普通的金属像章,又有塑料的、海绵的、陶瓷的。客观地说,那些东西也算是艺术品了,在我幼稚的认知里也很是喜爱,只是我太小,没有机会和能力去拥有,只能在哥哥姐姐那里看到金光闪耀的美丽纪念章,羡慕着。
一次母亲带我去别人家里串门。那家男主人姓周,好像是浙江人,一口南方普通话,而且端着腔调,特有范儿。女主人姓车,是母亲的同事,我喊她车阿姨。他们有时也来我家串门。在他家,我看到了一个神奇的东西:没有外接连线的一个小盒子,自己会说话。我第二次看到类似的这种神奇的东西是二十多年以后了,也是没有外接连线的,能够和远处的人通话,俗称大哥大。那时我当然想不到,我未来的专业就是搞这类东西。那时我们家只有一个传统的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放在书架上,每天晚上定时收听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雷打不动。每次开机时需要预热好长时间,开机时吱吱的低音噪声要响半天才能使用。
哥哥姐姐们的世界我是非常向往的,但却是够不着。他们看小说,交流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记得有什么《海底两万里》、《地心游记》、《基督山伯爵》等。我大姐最执着,我妈不让看,怕影响睡觉,她就躲到厕所里看个通宵,甚至会用手电在被窝里看。他们还有外面的活动,也是我看不到的。不过,有时他们看文艺演出,回来会学着练。有个什么非洲舞蹈,“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祖国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西方来的老爷们,骑在我们的脖上头,这帮走了那帮来,强盗瓜分了黑非洲”。这首歌我只听他们唱过,我也会唱了。那时是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还有《美丽的哈瓦那》,颇有点洋味儿,是红歌大家李劫夫的作品,后来他因为错舔了林彪失足掉坑里去了。
那时的我是玩得无忧无虑的。一次,不知是从哪里搞到一只木制玩具步枪,我发了疯的拿着它四处乱舞,不小心一下砸到了王五的头上,砸得他顿时头破血流的,把他母亲,就是崔阿姨,心疼坏了,但也没有斥责我这个王六。王五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但他一点都没有埋怨我,真有大哥哥的样子。只有我吓坏了,只会傻愣愣地看着,不知该怎么收场。
还有一次,小孩子们玩打瓦,那是一种北方地区流行的一种传统游戏。就是用一块大石头片,有时就是半块砖头,来打远处立起的目标石头。因为分级,需要单腿用指定步数跳到瓦落下的地方再捡起瓦来打目标。我很小还不太会玩,只是看热闹。结果,不懂躲避,在别人扔出一个半块砖大小的瓦时,我偏偏迎了上去。那瓦正中我的鼻梁,霎时我就是满脸鲜血,哭都哭不出声音了。我后来鼻梁又高又宽,可能与此有关。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们楼和邻楼的小孩打群架,我二哥自诩是孩子王,出来拉架。他也比那群孩子大,大家就借坡下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散了。可是就当二哥转头回家时,听到那边刚走的一个小孩在骂什么,他一回头,就见那个孩子撇的一个小石块,不偏不倚的正打在他的右眼上。那时光线已经很暗了,估计他根本没有看到石块,就算看到也来不及避开。我目睹了全过程,包括那个孩子撇石块的动作。后来多次治疗,二哥的右眼视力就是在0.1左右,无法恢复。那时他也还不到15岁,这对他以后的生活乃至脾气秉性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人生的转折点有时就是在瞬间出现的。
那时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妈妈说我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这个好像不是很可信;但妈妈说孩子们都是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的,我只能将信将疑。我的哥哥姐姐们的答案就热闹了,他们说我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是大姐出去倒垃圾时发现我的,二哥二姐在一旁作证确有此事。并且旁证:你看我们姐弟几个都差不多大,就你特殊,比我们小太多了,根本就不是一锅的馒头。还别说,这个说法对我来说比较可信。只是我神经大条,觉得这也没有什么。
大姐扔垃圾时捡东西是有传统的。那时家里赶时髦,也养了不少小鸡崽儿,从刚孵出来的开始养。可惜刚养到两个月大的时候,碰上了鸡瘟。开始时鸡们打蔫发烧,不吃东西,后来有的就死了,剩几个没死的也是危在旦夕。所以只能都杀了吃肉吧,那时人们也不讲究。杀鸡退毛弄得屋里都是烫鸡毛的腥味儿。鸡主要是大姐养的,她非常心疼,留着眼泪去外面倒鸡毛。结果一会儿就高兴地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只野鸡,是真的野鸡,那种大长尾巴的花野鸡。她说刚倒完鸡毛,就看到这只野鸡在垃圾堆旁边乱窜,她顺手就给抓回来了。
不久,两个哥哥就都下乡了。记得那天家里的气氛很不正常,倒是两个哥哥自己有点兴奋,忙忙活活的。那时他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后来我的大姐也下乡了,只是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去了遥远贫困的北票,坐火车要一夜才能到,不像两个哥哥都只是在远郊(现在已经是市内了,高楼大厦的),时不常还能回家一次。那个公社的名字叫老窝堡(pu),但当地的人都不用(可能不会)“窝”字,只用“O”代替,写成“老O卜”(那里卜也被读成仆)。大姐在家里是老大,很是大气直爽,属于不怕苦不怕累的。她身高172cm,英姿飒爽,不惧那些贫困地区的传闻。其实她在文革前就下过一次乡,那是在她考高中落榜之后的1965年,也是去了一个城郊农场(现在那地方已经是城市中心地带了),文革开始就回来了。那次是个小批量的实验性活动,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估计是 “他老人家” 为后来的大批上山下乡运动做的评估试验吧。 三个大孩子都走了,家里很快从八个人变成五个人了,冷清了不少。
我也开始上幼儿园了,从中班开始。幼儿园离家挺远的,我有时回家还会走迷路。我是个路痴,小时候就是。对,那时上幼儿园不需要家长接送的,起码我们那里从中班开始就接送随意,但经常也会送一下的,因为我往往不愿意去幼儿园,有时要被押着去。因为家里有姥姥帮忙看着,我去幼儿园不是必须的。特别是因为我体弱多病,到了冬天就猫在家里不出门了。幼儿园里好像不提供午餐,中午一般要回家吃饭,我也经常是下午就不去了。
我去幼儿园是插班的,去了就需要适应一下。班里有大王、二王、三王,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称王称霸混上排行榜的。
大王叫张强,有三个姐姐。那时家里只有姐姐是没用的,有哥哥才拉风。有的小孩子在与别人发生冲突之前往往先自报家门,“我有仨哥哥”。所以我家楼口里的两家“五虎”和两家“四虎”都是硬茬子。但是,大王的奶奶就是这个幼儿园的园长,我们眼里最严厉的一个老太太,我们叫她姚老师。记得一次她代班(她平时不教任何班级)讲故事,讲的是一本小人书。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红军战士,在野外生存的故事。其中有一段,那园长老太太绘声绘色地边念小人书,边用一只手伸向后背示意,“他饿呀,艰难地把手伸向后背,想去抓一把干粮”。而就在这时,有个阿姨进来问她什么事情,她的身体就僵硬在那种状态,和站在门口的阿姨对话。那个画面相当有视觉冲击力:一个带眼镜的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一个高脚凳上侧对着我们,身体前倾,一手伸向前方举着一本小人书,一手在后伸向远处想要抓东西,静止在那个状态下,雕塑一般。
二王叫王少雨(更可能是王少宇,但对我都是一样的,反正不认字,我总会把他和雨联系起来),挺好听的名字,可是有一个在这里不能说出口的外号,是带性器官的脏词,不知是哪个不怀好意的成年人犯坏给起的,只是我们这些小孩没有概念,就是觉得好玩儿,叫起来上口。当时大姐还没有下乡,我回家后介绍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时,大姐说他那外号太难听了,你们可以起一个好听一点的,比如,他叫“少雨”,你们就用谐音喊他“少女”。可惜我太小不懂事,感觉这个新外号不够上口。他妈就是本幼儿园的张老师。很严厉的一位。曾经有一次有一个小朋友尿了裤子,她去给换裤子,把那个小孩先扒了个精光。我们一帮孩子在屋外看热闹起哄,“XXX光屁股喽”,结果她从屋里冲出来抓人。我新来时间不长没有经验,不像其他小朋友逃得快,而且跑错了方向,被堵在走廊里,和另两个倒霉蛋一起被抓进屋里训斥。记得她用手扒拉我裤腰上的松紧带,威胁我们说,“你们这么愿意看别人的热闹,要不要我把你们也扒光了让别人看看?” 我当时吓坏了,因为我那时里面是不穿裤衩的,裤腰上的松紧带是唯一的安全门,往下用力一拉就会露馅儿,彻底曝光的。
三王叫黄勇,总是很拽的,有点横着走的感觉。记得一次三王被来自外面的一个一年级小学生给欺负了(那时幼儿园的大门是没有严控的,小孩偷偷地出入是常事),哭得梨花带雨的,周围有几个小朋友在安慰他:别怕,等大王二王回来了咱们再报仇。那是在夏天,三王脏兮兮的脸上被泥土、眼泪和汗水画得像一幅涂鸦一样。他还把几个玩具放在他那已经变成灰花色的白背心里,弄得肚子上鼓鼓囊囊的。他那张着大嘴哭的样子很是滑稽,和他以前拽拽的造型形成鲜明的对比。对了,他妈妈也是本幼儿园的阿姨。我那时就感到奇怪,为什么有工作人员的就叫老师,有的就叫阿姨?
对了,三王的拽样和杨家安扮演的陆大安有一比,他们长得也很像,只不过他是小一号的陆大安。但愿他没有杨家安的霉运,也没有那种胆量,不会混到里面去。杨家安还有两年就要出来了。我在十几年后看港版《霍元甲》电视剧时,马上就把陆大安的形象对应到三王的头上。
【霍元甲的徒弟陆大安】
这三个小家伙的共同特点是都很怕他们的奶奶/妈妈。这和现在的小祖宗们的地位截然不同。
我在幼儿园也有好朋友,他叫朱惠江,是个大个子。我曾经和他从幼儿园溜出来去他家里玩,他家离幼儿园很近,住在平房里。听说他后来身高两米,成了专业篮球运动员。遗憾的是离开幼儿园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再见到那二王、三王,只有大王家和我家做过几年的邻居。人生就是这样,许多擦肩而过的人,碰巧能记一辈子,哪怕是幼儿园的伙伴。也许我是个异类,相信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这个没有存在感的小孩,曾经在那里和他们有过擦肩之缘。
后来天冷了就不去幼儿园了,没有必要,也是麻烦,我也不爱去。特别是到了冬天,就在家猫着,找邻居玩,不管是老头老太,还是同龄孩子,有人玩就行。
一次,妈妈出差,几天后回来了,由一大队人送回来的,是车祸导致她大腿骨骨折。本来几天没有见到妈妈就挺想的,可是进屋一看那么多人在屋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连慰问妈妈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我的心里很难受,惦记着妈妈,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从小就不会说话,不懂如何表达心意,不会安慰人。
奇怪的是,虽然我记得很多小事,却没有一个具体的记忆是关于我的哮喘发病时的情况。也许是太频繁的,没有值得记忆的特点。唯一的有病记忆是发高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做梦,感觉到枕头就像是一块尖硬的大岩石,硌得头痛。一会又感觉自己像是被挂在了朝外打开的窗户上,一松手就会掉下去,同时大风吹打着窗户,仿佛窗扇都要从窗框上掉下来一般,危在旦夕。
【我六岁】
这是从全家福上截下来的照片。这是这个八口之家最后的高光时刻,不久之后就全家下乡,从此没有了这种全家福式的照片了。看我的大招风耳,现在的我还有一点点招风的痕迹。
我六岁时,珍宝岛事件发生了。我感受最大的就是大人们都紧张了起来。虽然事件发生在那年春天,但真正影响到我们那里的活动是到了夏秋才开始的。那时大喇叭经常会放警报。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为了预防核武器,每家要挖一个菜窖一样的防空战壕。战壕大约有三、四米长,一米宽,两、三米深。壕的一端有阶梯可以走下来,在底部还要按人数横向掏出几个半米左右深的猫耳洞,当防空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人可以蹲着躲到猫耳洞里,据说可以防原子弹。
那一阵子我也感到了秋风瑟瑟,好像找人玩都不容易了。我自己用竹子做了一把弓,又找来细棍当箭,自己射着玩。不留神一下射到了三层楼的楼顶上,再没有滚下来,但在地上能看到露出的箭头。那时觉得三层楼可是太高了,我只能盼着来一阵大风把它吹下来,可是风婆就是不来。我想找大人或大点的孩子帮忙,发现周围没有认识的人。好像人们都在忙着什么,急匆匆的。
常和我一起玩的楼下的小五也不见了,原来他开始上学了。我们那里管得严,不满七周岁的孩子不让上学(文革期间学校停滞,外加三年困难后1962-1963出生的人口爆涨,导致后来小学入学挤兑,必须严格控制年龄,即便这样学校资源也还是不够,所以又办有“抗大小学”以缓解,这个“抗大小学”和延安的“抗大”没有半毛钱关系)。我还差半年满七岁,很无奈。我以前就是喜欢和大一点的孩子玩,跟老人也可以,但很少和比我小的在一起玩,所以现在发现杯具了。隔壁那套里了除了伺候坐月子的那家,还有一家搬来不久的南方人,有个小男孩叫邓斌,大概比我小一岁,开始时总用他那南方口音招呼我,“到我们家里玩去”?我就一直没有太响应。这时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多久就到了元旦,那时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姥姥、二姐和我。父母和下了乡的大哥大姐都去了一个叫三江口的地方,作为先行部队去打前站了。我家也很快就要搬过去了。记得家里那时没有一点生气,元旦当晚只有一盏白炽灯开着,屋里很昏暗。简单地吃了饭,她们先收拾厨房,也没有人理我,都在各自干着自己的什么事儿。我溜到对面的王伯伯家,发现也是没有人搭理我。我就在那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下又熬了十几天,不知干什么好。
那时的天好像没有那么蓝了,常是发黄,灰黄灰黄的。我总是感觉找不到玩伴,觉得无聊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