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还乡。从香港到广州,广州到杭州,杭州到宁波,宁波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公共汽车,最后走半小时路程,才到达目的地。我孤身一人穿过千山万水回去的故乡,并不是幼年曾经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渔村。
父母去香港的时候,我在小学,按情理应该同行。但中共的政策,落到最底层的农村,就是天高皇帝远,土政策凌驾一切。土政策是,出境只能一次一个名额,即便有稚龄儿童,一律不准随行。于是,我被寄养在姨母家里。这在我是高兴的事情。渔村终年不散的海风腥气,蠓蝇在草丛树叶里黑压压一片、人走过就“轰”一声炸起、扑上来把你叮得手臂脚环一个个痒包的常景,是我不十分愿意回想的童年背景。姨母家那儿,几个村落相连,有马路通县城。开门见山,春天杜鹃缤纷,池塘杏润柳青,井边有我随手插下第二年就开花结果的樱桃树,且有很多表兄姐妹玩耍,是我两年欢乐的少年时光。
探亲结束,准备回香港。从村里到县城,公车很少,也没有设站头。车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来的时候,如果满座,就直过不停。我的姨父安排了他的侄子送我到县城。他的侄子小名“鸡蛋”,刚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他很热情地起了大早,我站在拖拉机后面敞开的车兜里,拉风一般从家门口出发了。
从村道到马路,一座小桥相连,桥下几丈深的底部,是干涸的溪坑。“鸡蛋”控制着噪音突突的拖拉机头,开过小桥拐入马路。像所有没有经验的驾驶员一样,他在那个点儿出事了。拖拉机的头笨重,他转弯使的力道太猛、弧度太大,在他猛力急转之下,整部拖拉机瞬间失控。
拖拉机驾驶位两边敞开的设计十分合理。“鸡蛋”见事不好,马上弃车跳脱,稳实落地。我在车兜里,前有铁挡,三面围扣,基本无路可逃。而且惊慌之中,呆若木鸡。只知道身体被翻转的机身抛向空中,直堕桥下。拖拉机跌撞翻转,终于在轰隆声中,全部压在了我的身上,随即一片寂静。我趴在乱石堆上,只觉泰山压顶,不能动弹,不知身在何处。
恍惚中听得人声喊叫,感到我被人拉拽出来。站起来后,放声大哭,然后被人拉着走回姨妈家里。从几丈高的路边被抛到桥底,落在乱石之间,然后被拖拉机压住,除了惊吓过度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骨断筋折,甚至连一丝皮刮肉损或淤青的地方都没有。我的姨母战战兢兢地看着我说:“我一直在祷告你一路平安啊。。。” 我呆呆地换上干净衣服,另找车辆,再次通过刚经历劫难的那座小桥,继续上路。
后来回想,拖拉机扣住我的时候,我的身子刚好位于翻转的车身因支起的铁架和地面形成的三角窟窿的空间里面。从那么高的地方抛下,落在遍布乱石的溪底,没有任何皮外擦伤,没有任何疼痛,常理不易说通。在我思及生命之无价和奥妙、死亡之沉重和玄异时,就不敢把这第二次和死神的擦肩而过,以“凑巧”或“幸运”一类的词汇做轻巧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