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九七六: 小伙伴之死
我的一九七六: 小伙伴之死
“叽啊,叽啊………“ 知了在土台边上的大榕树上不停地叫着。我站在树下,顺着声音,想看清楚这个知了到底在哪里。阳光透过浓密的的枝叶,在地下洒下一道道椭圆的光圈,风一吹,光圈晃动起来,我的眼睛也跟着晃动起来。
自从哥哥跟着爸爸去了三中沙地农场,我就常常一个人跑到大榕树下玩。我好想念哥哥啊。我生气,爸爸这次为什么不把我也带上。农场我去过。那是爸爸带着我和哥哥和学生们一起坐车去的。汽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好久才到。一下车,那乡野青山碧水的气息,一下子向我们扑过来,让我和哥哥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感觉是多么的新奇啊。我们小哥倆白天满山里乱跑,抓蝴蝶捉蜻蜓采野花,累了就在小溪河里泡一泡;爸爸和其他老师都在忙着带着学生挑土,挑肥,插秧,放牛,也忙得顾不上我们。后来农场又买了几台拖拉机,拖拉机每天都在“突突突”地在山上山下来回跑。到了晚上,爸爸带着学生们政治学习,我们就点着煤油灯等着。
多么有趣的农场啊。我真想再去。可这次,爸爸却说车里坐不下,叫我在家里陪妈妈。那天清早,看着爸爸哥哥他们坐的车慢慢开远了,我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小涵,快回家吃饭了!“。那是妈妈打开窗户,探出头叫我。我这才觉得肚子饿了,三奔倆蹦就回到了家里。
妈妈摆出了米饭,却没有菜,每个饭碗上只有两小片玉兰片(一种赣南客家食物,类似烫皮,可烘烤或油炸后食用)。“你爸爸和哥哥去农场,要在食堂吃饭,家里的钱大都被带走了。“ 妈妈叹着气说。
这我明白。当时爸爸妈妈工资低,负担重,一到月底家里就紧张,常常没钱买菜了,大家就吃玉兰片酱油拌饭。还有几次,家里的米缸都要见底了;爸爸带着我们,在路口等着妈妈带着刚发的工资回来。一拿到钱,爸爸就急忙忙地跑去米店买米,直到把米倒进米缸里,他才会舒口气。
马上就到端午节了。四宿舍的院子里弥漫着浓浓的棕子的香气。妈妈看着空荡荡饭桌,又叹开了气。
“可有破烂卖?可有破烂卖?” 听到有收破烂的声音,我连忙跑出家门去看热闹。
收破烂的人头戴一顶草帽,挑着一副大大的担子。看到许多人围了起来,他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打开一个用布蒙着的担子,原来是一圈厚厚的牛皮糖。他用一把锉刀敲几下,就敲下来一小块牛皮糖,麻利递给了手里拿着一个牙膏皮和他交换的小武子,嘴里还大声吆喝:“破烂换糖!破烂换钱呐!”
“收破烂的,这些旧报纸你要不要?”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沓旧报纸。收破烂的拿过去,拿秤一称,说:“五毛!”
“妈,他还要鸡毛呢!” 我急忙忙地说。妈妈点点头,说,“在厨房台子下面。”
我跑回家,一下子就找到了藏在一个袋子里的鸡毛。这鸡毛我知道,还是过年时杀的鸡,我和哥哥帮爸爸拔的鸡毛呢。
“鸡毛卖给你!” 我大声说,把鸡毛递给了那个收破烂的。他接过去,手掂了掂,说:“一毛!”
“才这么点,不卖了!” 妈妈生气地转身要离开。
“一毛五。大姐,看你带着孩子不容易,我这是亏本了。”
拿着这六毛五分钱,我和妈妈喜笑颜开。这下好了。我们终于有钱买蔬菜了,晚上就可以过个端午节了。
刚回到家里坐下,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有人在叫妈妈:“小罗子!” 我连忙跑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隔壁章老师的妈妈章奶奶,她是上个月从广州过来看儿子儿媳和孙子的。她花白的头发,笑眯眯地,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碗,里面放着两个棕子。
"这是我做的粽子。你和妈妈一人一个。” 她放下碗,摸了摸我的脑袋,“几天不见,你又长高了,长得可真快啊。”
妈妈也出来了。她眼里含着眼泪,说:“谢谢你了,章奶奶。过节还掂记着我们。”
“吃个棕子,打打节气。” 章奶奶温和地说,“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不过不要紧,熬熬就过去了。等小峰小涵都长大了,你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过了端午节没几天,爸爸突然带着哥哥回来了。
“出事了!” 他铁青着脸,悄悄地对妈妈说。
爸爸常悄悄地和妈妈说话,以为我们听不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比如,爸爸有一次轻声说,现在的生活还不如解放初期,我就听见了。可我才不会去外面说呢。再说,解放初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啊。
这回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听了一会,有一点明白了。是院子里程老师颜老师的小儿子小永,在农场出事了。小永我认识,比我大好多,有十几岁了,经常和他的哥哥小书在小操场里打篮球,摔跤玩。
小永出什么事了?这时,我发现院子里多了好多大人,大家都低着头,小声议论着。
“真可惜啊,这么聪明的孩子。”
“是啊,都长到十几岁了。”
“农场的山路真不好走,拖拉机怎么就翻车了呢。唉,孩子……正好压在下面……”
“偏偏是他爸爸开的拖拉机。“
“天啊!……”
这时,爸爸从家门出来,和另外几位老师走进了程老师家里。我站在门口,偷偷地往里看去。小永的妈妈,颜老师正在屋里坐着批改作业。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位老师说:“颜老师,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的小儿子在农场受伤了。”
颜老师马上站了起来,着急地问:”小永受伤了?怎么受伤的?伤得重不重?”
"不重不重!” 爸爸赶紧安慰道。
“小永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颜老师急切地说。
“在医院里,医生正在给他治疗。” 爸爸对颜老师说。停顿了好一会,爸爸艰难地说出了一句:”颜老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啊。”
“你们…你们什么意思?” 颜老师声音和身体都颤抖起来。
这时候,程老师头上缠着绷带,衣服满是血, 踉踉跄跄地从外面进来。原来,是大家安排好了,先由爸爸他们给颜老师说一下,让她有个思想准备,然后再让程老师进来。一见到妻子,程老师就大哭了起来。
颜老师全明白了。她轻叫了一声,“小永!“ 就晕过去了。
后来,小永的遗体运了回来,就躺在老实验楼的一间教室里。我们都去给他送行。看着小永熟悉而又陌生的样子,想起颜老师晕过去了情景,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们都不吭气了。我们看了小永最后一眼,就默默地出来了。
可怜的小永!可怜的颜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