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的悲剧人生
老孔的悲剧人生
一、孔家
老孔生长在江南的一个小村,村不大,也就十五、六户人家,但有个好听的名字,“月湾村”,村里的住户除了孔姓一家,都姓刘,刘姓人家住在一块,两排青瓦房,高低错落,中间有个刘姓祠堂。
老孔家的房子,单门独户,背靠着山,山不高但也不算低,山上长满了南竹、樟树和各种灌木,与刘姓人家相隔也不远,中间就三五条田埂,一条小溪,还有一口用来蓄水灌溉农田的水塘。村里有好奇心重的人问过老孔,祖上为啥要到这刘姓村庄落户?老孔说,他祖上是河南的,有一年老家发了水灾,逃难流落到了这里,但到底是哪一年,老孔也说不清。
老孔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上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下有四个妹妹,老孔的父亲重男轻女,姐姐妹妹们没进过一天学堂,但老孔父亲送老孔去念了两年私塾。
老孔的父亲很能干,也很能吃苦,一年四季,起早摸黑,除了耕作房前的小块水田,还在屋后开垦出大块坡地,水田种水稻,坡地种蔬菜、红薯,土豆,靠着老孔父亲的勤劳耕作、精打细算,孔家尽管人多,却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不仅如此,十几年下来,家里除了屋后的大块坡地,已经积攒了十几亩水田,农忙时节,忙不过来,还得请一两个帮工,但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土改时,孔家被划为了佃中农,那年,老孔十六岁。
土改后,孔家又回到了靠小块水田、小块坡地过活的日子,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总算一天一天的熬过去了,但到了“大跃进”,“吃食堂”,日子就完全不一样了,六零年,“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二年,房前屋后的野菜都挖光了,老孔父亲为了给孩子们省下一口吃的,自己硬撑着,实在撑不住了,就去偷挖“观音土”吃,“观音土”这东西,肚子是撑饱了,但消化不了,老孔父亲撑着一肚子的“观音土”,疼得死去活来,三天后活活地疼死了。
后来,老孔的姐姐和几个已经成年的妹妹都已经出嫁了,家里只剩下老孔、老孔母亲和尚未成年的幺妹。
老孔快三十了,还未娶媳妇,在村里算是彻头彻尾的老光棍了,老孔母亲着急上火,整天在老孔面前唠叨,要老孔赶紧讨个娶妇回家,为孔家留点香火,可偏偏老孔是个较真的人,念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字,农闲时候,爱到大队部看看报纸,在村里,常帮忙给人写个书信啥的,算是半个文化人,讨媳妇,也不是没有媒婆介绍,但媒婆介绍的几个,老孔都看不上。
又过了两年,老孔终于看上了一个小他七八岁的女子,女方身材高挑,模样也算俊,女方家在邻县的一个山旮旯里,交通特别不方便,买个油盐酱醋,都要走上十几里的山路,家里非常穷,父母着急把女儿嫁出去,想省下一份口粮。
老孔媳妇模样俊,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队里挣工分,顶个男劳力,但有个毛病,性格刁蛮,尤其对婆婆,不懂妇道,呦五喝六的,老孔是个孝子,但也怕媳妇,每当媳妇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对老孔母亲指桑骂愧地叫嚷时,老孔很是痛苦,老孔母亲为老孔和孔家香火着想,只有忍气吞声。
又过了三四年,老孔媳妇接连给孔家生下了两个带把的小子,大概因为孔家有北方人的血统,老孔的个头在月湾村算是大个,加上老孔媳妇的个头模样,两小子长得端端正正、高高壮壮,五六岁就比村里同龄孩子高出半个头。
家里添了两个半大小子,日子过得更紧巴了,好在政府的政策也没有过去那么紧了,老孔自学了篾匠的手艺,有时偷偷从后山砍一两根南竹,帮人做个箩筐,竹椅啥的,也能补贴点家用。
二、养鸭
日子紧熬慢熬,终于熬到了七十年代末,月湾村分田到户了,从土改到现在,月湾村的地还是那些地,但人口增加了三十多口,老孔家除了原来的“自留地”,七零八落的分到了几块坡地,分到的水田还是一小块,但不是家门口的那块,村里一个有点威势的刘姓的人,看他家门前的水田离小溪近,灌溉方便,硬生生的“分”过去了。老孔也不在意,因为他早有了自己的想法。
老孔是个爱学习爱琢磨事的人,过去搞集体的时候,就爱读读报,琢磨琢磨农业手册上的事,分田到户后,不像其他村民那样,整天盘算着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怎么育种育苗,怎么精耕细作,怎么增产增收,老孔首先想到的是搞副业:养鸭子,至于到哪里买鸭崽,怎么做鸭食,怎么放养,一个季节能收多少鸭蛋,能赚多少钱,等等,老孔早就琢磨透了,而且老孔也认真查看过,孔家在刘姓人家的下游,即使每天把鸭子赶到小溪里放养一趟,也不会影响到上游刘姓人家的用水,下游的另一个村子,相隔了七八里,溪水到那里早就沉清了。
别看老孔媳妇干农活巾帼不让须眉,性格也蛮横霸道,但家里的大事,还得老孔说了算,眼下时令正是开春,老孔说干就干,用竹条在房屋东侧建起一个鸭圈,用积蓄从早已打听好的卖鸭崽的地方买来一百来只鸭崽,就开始精心养起鸭来了。
春去夏来,老孔几乎成了鸭王,手中的一根长竹竿,成了鸭群指挥棒,竹竿指东,鸭群排列整齐地往东,竹竿指西,鸭群排列整齐往西,每天除了定时定量地喂食,老孔小小翼翼地指挥着鸭群绕过门前的水田,让鸭群到小溪里自由活动一个小时。
鸭子到了产蛋季节,乌白乌白的大鸭蛋,每天能收一大竹筐,销路呢?老孔早就联系好了县城一家松花蛋厂,老孔让媳妇每隔一天坐客车把鸭蛋送到松花蛋厂,每次老孔媳妇都能带回十多块钱的新票子,一月下来,近两百块,这对老孔家可是过去做梦也不敢想的一笔收入了,松花蛋厂也特别喜欢老孔家送来的鸭蛋,因为老孔家的鸭蛋比其他养鸭户的蛋更浑圆更整齐。
然而,好景不长,一件让老孔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清晨,老孔仍像往常一样,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鸭圈看看鸭子,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那些心爱的鸭子,往常见了他,都是叽叽呱呱地朝他涌过来,可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定睛一看,大多数鸭子已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了,少数几只鸭子病殃殃的趴着,老孔顿时脑子里轰的一声,嘴里喃喃道,“怎么啦?这是怎么啦?”,身子软软地坐到了地上,习惯了清晨老孔起床后叽呱鸭叫声的老孔媳妇,听外面没啥动静,好生奇怪,推门出来,就看到了鸭圈里满是直挺挺的死鸭子和在旁边呆呆坐在地上的老孔,顿时傻了眼,急走几步上前,扒弄着老孔的肩,大声叫嚷起来,“老孔,老孔,鸭子怎么死了?!”。
这时候,老孔已经从最初的震惊、痛心缓过一些神来了,慢慢地用手撑住地,站了起来,弯腰拾起一只死鸭,仔细查看起来,他掰开鸭嘴,看到了发青的鸭舌,又扒开鸭眼,仔细看了一看,心里不禁一颤,“莫非是毒死的?”,老孔忙绕着鸭圈查看起来,见地上没有异样的的食物,家里养了一只狗,昨晚上也没有听到过狗叫啊,老孔又把自己调制的鸭食找来,闻了闻,甚至还拈了一小点放到嘴里,都没啥异常,老孔百思不得其解,突然,老孔想到了小溪,连忙三步并两步地朝小溪走去,到了溪边,看到浮在溪水边的小鱼,老孔顿时明白了,一定有人在小溪上游往溪水里倒农药了,而且是看准了他赶鸭群到小溪的时候下的毒,老孔望着天,大声喊起来,“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老孔?!”。老孔虽然是个要强较真的人,但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过去即使媳妇与刘姓人家拌嘴,却从来没有闹过大的纠纷。老孔撞撞跌跃回到家,媳妇迎上来问,“找到原因啦?”,老孔有气无力的回答,“被人毒死的”,性急生气的老孔媳妇拽着老孔就要往刘姓人家的地方去理论,老孔忙扯着堂客,“一二十家人,你晓得是哪家干的?”,老孔堂客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朝着刘姓人家的方向,祖宗十三代地操骂起来。
到了晚上,老孔和媳妇逐家逐家地过了一遍,还是找不出哪家人会干出对孔家这么狠毒的事,但有一点夫妻俩想到了一块,一定是有人嫉妒他们孔家赚了钱投的毒!
三、养猪
再深的伤心刻痕,有了时间这把刷子,也会慢慢地抹平。
到了来年春天,老孔不甘心就此守着一亩三分地,继续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开始琢磨起新的致富门道来,养鸡养鸭是不能了,也不敢了,老孔对养猪动了心。
在分田到户之前,月湾村的村民也有每家每户养一头猪的传统,但他们养猪不是为了能自己吃上肉,或者为了将生猪卖了赚钱,而是为了完成政府分配到户的“交公猪”的任务,种田要“交公粮”,养猪也要“交公猪”,就是农民将猪养到一定重量后,送到公社收购站,农民非常低的价格将猪“卖”给政府,然后用钱来购买必须的生活用品。
分田到户后,报纸电台时有报道各地的养殖种植专业户,他们中有的还成了“万元户”。老孔仔细盘算了做养猪专业户的规模、成本、饲料来源、可能的收入后,决定试一试做养猪专业户,考虑到家里仅有可怜的存款,老孔计划向家庭情况稍好的大妹大妹夫借一点,先开始小规模八、九头圈养,等头批猪卖出去后赚了钱,再扩大规模。
老孔是个做事前琢磨透,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着手行动的人,春天正是种播各种猪食菜料的好时季,也是买小猪崽的好时候,老孔为了省钱,走了二十几里的土路,来回奔波两趟,用肩挑回了八只小猪崽。
与过去凭经验养一头猪不同,老孔专门去了一趟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养猪手册,按照书中介绍的,对猪圈的通风卫生环境做了改进,又考虑到光给猪喂养谷物、青菜不够,老孔又与当地的一家屠户达成口头协议,等猪喂养大后优先卖给屠户,屠户将过去送给别人的猪下水无偿送给老孔。
转眼到了盛夏七八月,小猪崽己经成了百二十斤左右的肉猪了,再有个把月就可以出栏卖给屠户了,按照当地村民的经验,肉猪养到百五六十斤,就应该屠宰卖肉,再接着养,就不合算了,因为猪大了,吃得多,长得慢。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
八月的一天,老孔来到猪圈,发现八头猪都无精打采地趴着,老孔心头一震,试着用竹条子把其中一头猪赶起来,猪费力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趴到地上,老孔自呼一声,“猪病了”,老孔媳妇到地里干活去了,老孔向在家的老孔母亲交代了一句,就心急火燎地朝邻村的兽医家跑去,一路上,从不信佛的老孔一边跑一边喃喃不停地祷告,“菩萨保祐,菩萨保祐,保祐我的猪千万不要像像我的鸭子一样啊!”。
刚好兽医在家,老孔来不及解释,拽着兽医就往外跑,没几分钟,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老孔家的猪圈,不用检查,经验丰富的兽医对老孔说,“这是猪瘟”,老孔刹时像雷电击中,他很清楚猪瘟是怎么一回事,得了猪瘟症的猪是治不好的,屠宰场怕坏了名声,也不愿意收购得了瘟症的猪,兽医又说,“瘟症应该是别的瘟猪传过来的”,老孔一下明白了,肯定是从屠户那里提回来的猪下水造的孽,老孔谢过了兽医并给了必要的报酬,径直朝屠户的方向走去,他要好好质问屠户怎么能如此缺德,宰得了瘟症的猪,卖得了瘟症的猪肉?!
到了屠户平时宰猪卖肉的地方,却只见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大锁,老孔询问邻居,邻居说,“这个缺德的屠户,前两天低价收了一头得了猪瘟的猪,这两天,好几个买了他猪肉的人来找他吵事,他躲起来了”。
老孔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如果不是自己贪图屠户猪下水那点小便宜,那会有现在的猪瘟。
中午,老孔媳妇干农活回家,知道了缘由,不住地埋怨起老孔,但事已至此,再多的埋怨也无济于事,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俩含着泪,在后山坡上挖了一个大坑,陆续将死猪埋了,折腾了大半年,白费了劳力和心血,还搭上了本钱。
老孔累了,老孔的心更累了,再也不想折腾了。
四、平淡
曰子像个圆规,转啊转,又回到了原点。
老孔像大多数月湾村的村民一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早出晚归,精耕细作,日子虽然大富大贵不了,但温饱不愁了,过去做篾匠活,要偷偷摸摸,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了,老孔从划分到孔家的山上砍回南竹,做成各式各样的竹椅、凉席,再卖给镇上店铺,虽然发不了大财,但支持小孩上学,维持家用,也够了,在邻里乡亲看来,老孔家的日子已经是小康了。
看似平静生活的背后,老孔的心里却藏着深深的无奈和不服。
老孔内心一直认为自己和月湾村别的村民不一样,自己是解放前念过私塾的文化人,别的男人天黑洗洗搂媳妇睡觉,老孔会在煤油灯下读读旧报纸,琢磨琢磨国家政策,或者看看农业科技知识的书,做做“万元户”的梦。
分田到户前,老孔帮人写写书信,逢年过节,替人写写对联,老孔从不收钱,却有一种文化人的满足感,现在,交通比以前方便多了,走访个亲戚,搭个车就去了,求他写信的人少了,至于对联,店铺里有现成的买,既正式又好看,这些都不免让老孔时不时生起小小的失落。
但分田到户后,邻里间的矛盾纠纷多了,刚开始,老孔自告奋勇的充当起调停人,老孔讲话条理清晰,又心细,很注意当事方的心理感受,每次调停总能化解矛盾,想出当事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每次都能给老孔带来了很大的心理满足,但老孔媳妇爱唠叨,说老孔爱管闲事、浪费时间,老孔也不在意,慢慢的,既不是村长,又不是支书的老孔,调停人的角色却在十里八乡出了名,有了纠纷,都愿意请老孔去做调停人。
其间,老孔的自信心还自我膨胀过一次,月湾村“选”村长,老孔毛遂自荐,但平时矛盾不断的刘姓村民这时候出奇的团结一致,村长的帽子自然落不到老孔的头上。
五、噩梦
话说老孔的两个小子,转眼已经长成了半个大人了,大儿子十七岁,长的高高壮壮,性格随和敦厚,在县城一所中学读高三,平时住校,周末偶尔回家,老孔去过学校一趟,与儿子的班主任交流过,了解到儿子学习还算用功,但总成绩在班上只能算中等,尤其是数学学得比较吃力,老孔怕儿子压力太大,在儿子面前只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小儿子十四岁,每天到镇里的初中走读上学,与哥哥不一样,聪明淘气,歪主意一个接一个,就是没有读书的兴趣,每天放学后带着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不是去小溪里玩水抓鱼,就是去别人家地里摘个瓜、树上摘个果,从没见过他晚上写过作业读会书,老孔给他讲道理,他还一套一套的还过来,弄得老孔、老孔媳妇、孩子奶奶既怜爱又恨铁不成钢。
这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有点早,才阳历六月中,潮湿、闷热的天已经像个大蒸笼,老孔夫妇为了避开中午的爆热,下午下地干活比较晚,等到太阳落山余晖散尽才收工,家里只有七十多岁的老孔母亲看家。
这天,到了掌灯吃饭的时候,老孔母亲忽然说,“小伢子呢?一下午都没见他人影!”,小伢子,就是老孔的小儿子,小儿子走读上学,中午不带饭,下午放学比较早,平时即使放学后贪玩,三四点也到家了。
老孔听母亲这么一说,忙站起来,在屋里大声喊叫儿子的名字,没有任何回答,老孔又走到门前朝田野喊儿子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声,老孔媳妇走过来,嘀咕道“是不是去哪个同学家了?你提个灯去找一找?”,于是,老孔提着煤油灯,一边焦急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朝月湾村刘姓人家寻去。
天刚落黑,正是月湾村人掌灯吃饭的时候,人们经过一天了的劳作,终于能回家放松一下了,往常这时候,月湾村安详宁静。
村民们都听到了老孔呼叫儿子的声音,有好几家人提着灯来到家门口,冲着老孔的方向,大声喊道,“老孔,你喊啥呢?你儿子怎么啦?”,老孔边走边答道,“我儿子放学后,到现在还没回家,你们看到没?”,声音里透着十分的焦急,有人回复道,“没看到“,也有的人回头问过自家的孩子后,回答道“没见过”。
越来越多的村民们提着灯,帮老孔四下找儿子,大约过了半碗茶的时间,听到有人大声喊叫起来,“快来,快来,这里有几件衣服,一个书包”,原来有人在水塘边发现了衣服和书包,老孔心里一沉,出门时心里曾有过一闪念,但最不愿意去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老孔急火火地跑到水塘边,看到了儿子的衣服、书包,人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窖,脑子刹时一片空白,僵僵地坐到了地上。
有村民马上回家找来了魚网,一大群人分成两拨,扯拉着魚网从水塘东头下网,朝水塘西头收网,看能不能捞到老孔儿子的尸体。
老孔的媳妇也赶来了,看到儿子的衣物和大家扯拉魚网的架势,什么都明白了,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
老孔母亲也提着灯,踉踉跄跄地来了,见此情形,也呜呜地哭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乡亲们在水塘西头收网了,很不幸,老孔的小儿子的确是淹死在水塘里。
老孔看到早上还是活泼乱跳的儿子,现在却是冰凉湿透的尸体,胸口阵阵锥心一般的疼痛,想哭却哭不出来,老孔媳妇扑到儿子身上,呼天抢地,悲切的哭声让村民们心悸,老孔母亲也是泣不成声、老泪横流。
村民们帮老孔把儿子的尸体抬回家,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老孔、老孔媳妇、老孔母亲,人死不能复生,要节哀顺变,也有好心的村民自告奋勇地骑单车去县城,把老孔的大儿子接回了家,等到大致安排停当,已是后半夜了,村民们纷纷从老孔家离去,回家休息去了。
老孔坐在灶台边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面如死灰。
老孔媳妇坐在儿子尸体边,用哭声回忆着儿子开心和不开心的往事,哭着哭着,哭声中埋怨起老孔母亲来,说婆婆为什么白天没有管住儿子?为什么儿子天快黑了没回家也不去找?…
老太太因为心爱的孙子的死已经伤心之极,于今听到儿媳毫无缘由地把孙子的死推给自己,再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一个做婆婆的在家里却像小媳妇,一阵阵悲伤悲愤涌上心头,老太太悄悄来到后屋,找到一瓶农药,毅然决然地喝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大儿子做好了早餐,去招呼奶奶吃早餐,在奶奶门口叫了几声,见没有动静,就推门进去,只见奶奶穿戴整齐,直直地躺在床上,大儿子以为奶奶睡着了,过去轻轻地摇了摇奶奶,见奶奶仍然没有动静,顿感不妙,大叫“爸,你快来!”。
老孔冲进房里,见母亲躺在床上,毫无反应,刹那间,如万箭穿心,一口热血从喉咙喷出,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孔醒来,已经是第三天清晨了。
得到不幸消息的老孔姐姐、妹妹们,除了在广州生活的大妹一时赶不回来,都匆匆赶回来了,姊妹们在到家之前,都悲愤异常,都说回家后要好好质问老孔,为什么没有管住媳妇,活活气死了母亲?可等到姊妹们回到家,看到老孔的面容,苍白深陷的脸颊,浑浊无神的眼睛,花白凌乱的头发,两三天的时间,苍老了二十岁,姊妹们怎么也说不出责备老孔的话来。
在姊妹和乡亲们的帮助下,老孔夫妇为母亲和儿子举办了简朴却庄重的葬礼。
老孔心如死灰,如果说,死灰中还有那么一点微弱的火星,就是大儿子要面临高考了,大姐的儿子上了重点大学,大妹的儿子也上了重点大学,一辈子自尊要强的老孔,多么希望大儿子也能考上大学,哪怕是一所普通大学,为孔家争点光,争口气。
六、解脱
因为受到弟弟和奶奶相继死去的打击,可以想像,大儿子的高考成绩肯定会是一败涂地,不,大儿子连走进考场的机会都没有,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高考前一个月举办了一场筛考,大儿子被“筛”下去了。
老孔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没有责备儿子,相反,鼓励儿子放下包袱,全心全意复读一年,来年再考。老孔还特意到姐姐家,邀请正在上大学暑假回家的外甥到他家,辅导儿子学业。老孔以自己的能力和自信去度量儿子,内心深处有一个信念,“我老孔的儿子一定不会比别人家的孩子差”。
第二年高考,大儿子参加了考试,但离普通大学录取分数线差了十多分,老孔不甘心,要求儿子再去复读一年,儿子对上学已经十分厌倦,非常不情愿再去复读,但老孔有一个非常朴素的道理:夹生饭炒三遍,也炒熟了,他认为课本还是那本课本,内容还是那些内容,一遍搞不懂,两遍三遍还搞不懂?
儿子拗不过父亲,只好再去复读一年,可高考的结果还是一样。
老孔不再要求儿子再去复读了,事实上,他已经不再要求儿子做任何事了,他心里的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
老孔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村里人早已不再请他做调停人了,他也好长时间懒得读报读书了。
每天晚饭后,老孔扯把椅子,一个人在门前台阶上坐着发呆,想属于自己的心事,比如一个蚊子在他面前飞来飞去,最后叮在他前额上,吸饱了血,心满意足地飞走了,老孔也不伸手拍一下,老孔想,自己其实就是那只蚊子,蚊子绕着人嗡嗡嗡地叫,似乎很得意,但只要人伸手一拍掌,就拍成小片碎泥了,又比如,看到天边的一片云,一会儿像头牛,一会儿像只猪,再过一会儿就没了,老孔想,自己这辈子就像那朵云,一会儿做牛,一会儿做猪,最后啥都不是了。
老孔媳妇和儿子也习惯了老孔一个人的呆坐,自老孔母亲和小儿子死去后,老孔和媳妇就分房睡了,夫妻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了。
终于有一天,老孔似乎想通了,他给远在广州开店铺的大妹大妹夫写了一封信,说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就是县城,想去繁华的广州看看,大妹很快回了信,邀请哥哥到广州去散散心,在广州的两个星期,是老孔一辈子最舒心的一段时光,妹妹放下所有的事情,陪哥哥游街观景品美食。
从广州回来后,老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老孔想,是时候了,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太阳已经有了刺眼的光芒,老孔仍靠着屋后山坡上一棵大树坐着,永远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