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亦有道
骂亦有道
李公尚
骂人是人人都会的,但不是人人都会骂得字正腔圆。就像人人都会吃饭,不一定人人都会吃得健康自在。字正者,言之有物,言之有据,言之有理。取者信,存者仁。而腔圆者,声之有情,声之有节,声之有礼。发乎情,止乎礼。骂人的精髓在于痛快,使被骂的人负痛,而让自己畅快。如果把别人骂痛了,自己并不快,这是骂人的失败。如果没把别人骂痛,自己先觉得痛了,这是骂人的悲哀。如果没把别人骂痛,自己已先觉得快活,这是骂人的卑鄙。如果没把别人骂痛,自己也没觉得快活,这便就是骂人的愚蠢。
骂人的收获在于自省,因为“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骂人的妙趣在于自谦,“无辞让之心,非人也”。 骂人的品位在于自律,“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因而非义之骂是不可取的,唯利之骂也是不可行的。如逢无由之骂而不怒,无知之骂而不迎,便可做到骂而无仁不欲,骂而无效不为。
骂人者大约都觉得自己比被骂的人优胜,而被骂的人又都有该骂的理由,所以骂起来才肆无忌惮。如果因看不惯某人的观点和行为,针对其观点和作为而骂,试图以理证谬,尚属屠狗之辈的仗义行侠。被骂者据理力争,反驳回骂,也算屠狗之辈的义愤悲壮。然而骂人每多吠狗辈,由骂引起的缠斗,常常无不发展到赤膊上阵者忘了初心,不再针对对方的观点和作为,而毫无例外地牵连到对方的人格、家人、人体器官和社会关系,这就堕落为吠狗之辈了。人们喜欢看斗犬、斗鸡、斗蟋蟀,是因为缠斗的双方都不知所然的吠叫撕咬,不遗余力地伤及对方,给看热闹的人带来许多观感的刺激。更有名人骂人,名人被骂,进而骂人的名人又由被骂的名人反骂,其娱乐性就更胜于招猫逗狗了。
骂人最能给一无所能的人带来逞能的快感,因而骂人最甚的多是无能之辈。人一旦一无所能到无所事事,一无所能到无所畏惧,就可爱得只剩下啮齿之乐了。骂人大都不以花草虫兽为对象,因为此类对象被骂,不会窘迫狼狈,无法反馈成快感。很多骂人者或许从未见过,也毫不认识被骂的人,只因仰观其名望,羡慕其优越、嫉妒其美丽、仇视其成功,憎恨其显赫,便开始无由地骂,编造地骂,意淫地骂。以口无遮拦体验自己的生理快活和心理平衡。一些骂人者无胆无识到“知名不具”,藏在网络后变换着化名骂人,就像穷途末路的乡痞村赖看到邻居街坊日子红火滋润,便趁月黑风高之夜往人家屋里扔两块砖头,然后躲在角落里听动静。希望被砸得人家气急败坏,轰动四邻八舍,引起热闹。又如同挤在人群里的流棍游丐,专门伺机捏一把女人的大腿后缩藏进人群猥琐偷乐。还有一些骂人者不惧执名,渴望以骂出名,专骂那些和自己毫无牵连的名人,让人们以为他有胆有识,而那些被骂的名人又无可奈何他,以此攀搏名声。更有稍具声名的人士总好自以为是,听风是雨,自信仗义执言,以自己的名望传播无知,加迫无辜,猎奇耸闻,以获增知名度。这些都是悲哀的无能之辈和无能之辈的悲哀。
骂人是一种人体的精神排泄,如同吵闹哭叫一样,人人都有情不自禁,不泄不快的时候。然而人体的任何排泄物,都是肮脏且对他人有害的。骂人的肮脏和有害,在于无形无色无味中造成一定区域和一段时间内浸透着形的恶心、色的恶劣、味的恶毒的污染。这种污染的后果和影响不易清除。既然人人都需要排泄,以致排毒,那么关键是看排泄的时间、地点、对象和方式是否不给他人造成特别的反感。在恰当的时间、适合的场所,以可被接受的方式释放自己的排泄物,不失为楷模。何况并不是所有的人体排泄物都不被人们接受。劳动者、运动员等的辛劳汗水,恋人、婴儿口中分泌的口液等,不但不会被人们反感,还常常受到人们的赞扬和致敬。
骂人既然是以排泄来污损被骂者和公众的精神,那么无论伤害大小,骂人者都脱不掉被污染的后果。以无知、编造和意淫来骂人,其实是在骂自己头脑的产物,无不影射出其自身的卑劣和下流。迦叶摩腾和竺法兰的《佛说四十二章经》云:“众生以十事为恶: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杀盗淫。口四者,两舌、恶口、妄言、绮语。意三者,嫉恚痴。”意思是说:对众生而言,有十件事属于大恶。属于行为的三件,即杀生、偷盗、淫乱。口头的有四件:即传播谣言、恶语骂人、口出狂言、花言巧语。意念的有三件,即嫉妒、嗔恨、愚痴。对于口头的这四件,佛认为“犹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坌己身。”骂人如果只是为了痛快,又因为痛快而去激怒别人,最终结果无不是“声响回音,影子随形,反射己身。”希罗多德(Hprodotoc 古希腊·约前484-前425年)的《历史》记述伊索的话说:“惯于说谎和咒骂的人,得到的唯一结果是,即使其说了真话和良言,也没有人相信。”由此看来,对于骂人自古就有了是非定论。有人以为藏在暗处或者匿名,干下流的勾当能享受下流的快意,别人无从追究,其不知“卑鄙无法使卑鄙的快意长久,而由卑鄙造成的长久卑劣,让其处处于卑鄙中不得自拔。”(意大利·但丁《神曲》)
骂人是很容易的,因为不需要教养。然而从骂人者的言行中人们很容易地推断,其父母没给他教养,不是其父母不愿教养,而是其父母根本就没有教养,无从给他。“流浊源污”,如此上朔到几代或几十代也许都是如此。如同没有经过驯化的野兽,人们很容易想到其野种后代不会变成家畜。因此人们就不再去计较其家庭背景的“父之过”和“师之惰”了。又好比没有教养过的狗,不会定时定点排泄大小便,人们通常会抱怨它不通人性,但是对于没有教养的人,会随时随处随意骂人,人们通常就不会苛求其身上所存在的兽性了。从一个人的品行可以看出其父母的廉耻,就像从其父母身上的劣质可以预见其后代的残次一样。
骂人容易,但并不轻快。轻快轻快,以轻为快。而骂人者骂人轻了,别人不痛不痒,或者根本没有反应,其本人就不会很有快感。骂别人重了,别人奋起反击,从此无完无了,又耿耿于怀,其感受就更愉快不起来。很多骂人的人动辄先替被骂的人怀念其家中的女性和祖先,声情并茂地宣称要用自己某些器官去亲爱那些未赠谋面或早已不在的女性,如此替人行孝并祭祖,想想也不是一件轻快的事。蒲松龄的《画皮》直言“天道好还”,敢问:在想起别人家的祖宗八代之前,是否也这样惦记过自己家里的女性和祖先?
骂人常以“心直口快”为掩护,好比说落草为寇是替天行道。其实“心直”只能证明其心地狭窄,无气量可容,也便就更容不得人和事。而“口快”则像大小便失禁又得了痔疮的出口,喷洒滴冒“秽速先己”。以心直口快为由骂人,是以丑陋作个性。借用孔老先生骂这种人的话说:“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骂亦有道,道在不骂。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不骂人的人是不必朝闻夕死的。
2120 年1月21 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