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的福建人
海外的福建人
李公尚
人无论到哪里,总会有意无意地留下痕迹。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自己亦难脱俗。我喜欢树,因而喜欢种树。来美国多年,搬过几次家,每到一处,春天一到,总要在房前屋后属于自家的地方,因地制宜地种几棵树。幼时熟记的儿歌“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时愉快得琅琅上口,尽管我种的是树,绝得不到瓜豆。但意识中的“人过留名”还是可能的。我自知种的树不一定能长成,抑或长成后麻烦无穷,例如必须按城管规则定期剪枝、喷药打虫,清扫树叶。还有卖房时可能因为买方不喜欢树而卖不出去或者必须忍痛伐掉等等,我依旧积习难改。诚如庄蒙吏所言:“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庄子·齐物论》)”
美国东部雨水充沛,植物繁茂,树木参天,然而我种的树却常常活不久。致我百思不得其解。有朋友私下告诉我:“美国人家家喜欢春天时种植花草树木,如果种得植物都能长久,来年再往哪里种?如果来年人们都不去买花草树苗,花木公司靠什么生活?种植物和养动物一样,能陪伴你一年两年,逗你喜爱一阵,就足够了。”我恍然大悟:乃利益使然!
然而天无绝种之情。每年夏天或秋天,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总会在前院儿或后院儿某个不经意地方,例如房基的石缝处、围栏的桩基下、或墙边的夹道中等人迹罕至的位置,窜出几棵树苗,生意盎然,根深叶茂,天天向上。这些幼树多是红枫,挺拔直立,干茁枝倔,当年便有拇指粗,一两米高。秋来虽然叶片寥寥,却艳如烈焰。每看到这些,心头总多愧疚,十分不好意思面对它们。这些幼树都是春天从附近的森林里飘来的树种长成。那些树种,春天时像抛撒的花瓣儿,铺天盖地,随风飘荡,无论飘到哪里,都身临其境,安然处之,然后辟土拓乡,生根发芽。然而人们剪草修坪,净路缮园,并不给它们生机。它们唯有寄托于人迹不到的夹缝僻壤,穷土薄边,忍患捱疾,才能屈辱地活下去,艰辛地长起来。这种求生的本能,奋发的卓绝,拼搏的壮丽,造就了它们的尊严!
有一年,我家一处围栏内侧的桩基下面,歪斜地钻出一颗幼苗,根部盘错扭曲,可怜得活不下去。不期委曲求全之后,舒展了身体,几日不遇,秀丽挺拔地长成了一棵幼树。一见欣然,再见神怡,敬佩之余实在不忍清除,唯作视而不见。想不到第二年竟长到手臂粗,三四米高。见之高拔挺秀,简傲绝俗,我愈发不忍砍伐,视之任之。第三年长到碗口粗,五六米高,把围栏弄坏了。一日城管来了通知:必须砍掉,修复围栏,不得有碍公共观瞻。城管猛于虎,罚款高于山,岂有不从之胆!只好忍痛割爱。后来,凡我再见夹缝僻壤处长出的幼树,都及早设法移植到适当的地方。然而移植并非易事,即使一棵小树苗,根扎得极深,超出常人想象,稍微伤其根茎,无论移到哪里,断不再活。大有贫贱不能移,可杀不可辱的气节!
宋长庚(宋应星)《天工开物》云:“金木受攻而物象曲成。”那些随风飘荡、随波流落的树种,但有一线生机,无论天涯海角,或寄托于在山涧岩缝,或藏身于穷乡僻壤,生出天姿神态,放出异彩光华,受人赞叹,被人临摹,有几多不是饱受天工斧凿,玉成其功?
一天,我按照广告请了一位管道师傅来我家维修煤气锅炉,师傅是中国同胞,话语不多,埋头苦干。工作完成后,见我在后院正挪一棵长在夹缝里的树苗,就默默无闻地走到我身边帮一把手。我擦着汗说:“这些树种飘落到这里,在夹缝中求存,历尽劫难,依旧生生不息。”那位师傅听了,低声喃喃地说:“你说的不正是我们福建人嘛!”
我豁然一震!想起这些年我在美国认识的福建人,莫不如他所言。他们以羞于启齿的磨难,不可告人的辛酸,前赴后继的坚韧,遮遮藏藏背井离乡,跌跌撞撞挣扎到海外,含辛茹苦,忍垢受屈,拓命求生。面对凌辱蔑视,冷笑以对;遭受牢狱之灾,等闲视之;遇到伤苦病死,默哀认命;新建一个个华人区,开辟一个个中国城,带去了家乡的背景,传播了家乡的习俗,扩展了华夏影响。试问,现在世界上哪个国家,哪个角落没有福建人呢?遍及美洲各地味美价廉的中式自助餐(Chinese Buffet)哪个不是福建人开的呢?广布美国大陆舒适廉价的长途汽车公司哪个不是福建人办的呢?美欧日本等国新开埠的华人区,哪个不和福建人有关呢?世界各国政府哪个不闻福建人的百折不挠呢?而他们走的这条绝处逢生的崎岖之路,莫不是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作赌注,以身家的负债和赎罪作支撑,死而后生,别开生面。
或许很多在国外的中国人,对另辟蹊径来到国外的福建人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来路不正”,不如出国读书、工作,或投资置业光明正大,连累了正常人出国的清白,搞乱了华人的形象。其实想一想,海外的福建人不曾用别人一分一厘,亦不求别人丝毫怜悯,个个身背高利贷,九死一生来到海外,自食其力,以命还贷。对于没有条件出国读书,没有门路出国工作,没有资本海外置业,但同样怀有美好向往的人,舍此无他,何说来路不正?再想一想,某些人用不明来路的钱财,以读书、工作或投资为手段,到了国外处心积虑、低声下气地谋求留在国外时,又有多少光明正大可言?“以己之优耻彼之穷无”,何尝不是九十九步笑百步?
《山海经卷十·海内南经》载:“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福建年鉴》载:“福建境内峰岭耸峙,丘陵连绵,河谷盆地穿插其间,山地、丘陵占全省面积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1905年马来著名侨领,老同盟会员黄慕华(黄乃裳)在其创办的《福建日日新闻》(后被迫停刊,复刊后更名《福建日报》)撰文抨击美国吞并菲律宾后禁止华人进入菲律宾,并在夏威夷、关岛、吕宋等地残暴驱逐华人时指出:“闽越之地一向人勤畜劳,重乡亲故,然土地稀缺,耕者难有其田。闽人别图生存,自古殊不忍越至他省与骨肉同胞争占地域,唯将目光投向海外无主少人之处,遂有使舟泣泪别乡,远渡南洋图谋,聚居齐力糊口,抱团互助为赢。乃断腕求生,实不得已耳!”宋元以来,福建人到海外寻求更有利的发展,远走为计,口耳相传,由此及彼,已成习俗。在他们的观念里,发展图存,易域更生,就是最大的人权!纵使活不起,但总能死得起吧!以死求生,岂不壮哉!
然而福建人海外求生,并非一去不返。殊有日后衣锦还乡,报效乡里之愿。即使不能荣归故里,敝衣枵腹,亦寄钱寄物,以壮门楣。但生子息,大都送回故里亲乡续情,以延人伦。更在他乡异国每遇喜事大事,必张挂国旗为誓,高唱国歌激情,身卑未敢一刻相忘家国,体现了中华民族“苟富贵,无相忘”的传统美德。现在福建侨乡的繁荣,闽越故园的壮丽,哪项不与海外的福建人有关?春秋李髯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道德经·德经三十八章》)”敢问那些挥霍豪金糜烂于海外,或以反华反民族而低三下四委身于洋人,仰仗鼻息以挟洋自重之流,与海外艰辛创业知恩图报的福建人相比,唯其乱,可曾有其仁,其义、其礼吗?
2019年11月5日
于美国华盛顿D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