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场贵人

那年冬天美东波城格外的冷，鹅毛大雪一场接着又一场，冰天雪地里我的心情也格外的低落。彼时我在儿童医院超声科工作快一年了，那是全美顶尖的儿童医院，医疗水平排比几乎年年名列全美第一，当然门坎也高，有些医务人员也不免很是趾高气揚的。此前一年，由于得知美国允许外国医学院校毕业生以同等学力考医学相关执照，我以中囯大陆学历与工作经验为背景，参加了为期三天的考试，考试内容颇广，有超声物理、病理生理学、内外妇科常见疾病诊断，当然阅读超声图像是重头戏。好在当时年轻气盛、精力旺盛、记忆力又强，自学苦读八周，居然一举考取了全美医学超声诊断师执照，然后两眼一摸黑地乱撞找工作。波城是麻省首府，大波士顿地区人囗447万，大小医院却有668家，当年没有互联网，我又毫无人脉 ，就只能乱翻地图和黄页找医院名称、电话和地址，发出几十份简历，每天要打几十个电话，用嗑嗑巴巴的英语向电话那头的人推销自己，其中的艰难和辛酸永难忘怀，真的是往事不堪回首！皇天不负有心人，虽然开头找工作很不顺利，但在郊区几家医院兜兜转转干了一年多的兼职工作后，儿童医院是我找到的第一个全职工作。可能因为没有象一般新移民留学生们按步就班的念书拿学位再考执照找工作，一句话，我独僻蹊径，沒有美国文凭但却考到执照，而且有了此执照无需临床训练直接可找工作，但由于完全没有美国医院工作经验，不免遇到许多困难，也时常遭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岐视，工作初期常有困惑，有时颇不开心。幸而当时正好有二位在超声科轮转的当fellow?研究员的女医师康妮和苏珊与我很合拍，当我遇上工作中的不顺与不快时,她们常会温言宽慰和帮助我。当时她们马上要完成放射科专科训练奔赴新的医疗科研职场，至今仍使我念念不忘的是，康妮离职赴加州前一天，特意请我外出吃午餐，因为她知道我来美国刚二年多，就特意谈到当年她父母抱着还是婴儿的她从德国移民美国，历尽千辛万苦，全家才终于在美国立足，而今她已拿到医学博士学位，完成了所有的临床训练，得到了大医院高职。她鼓励我要努力要坚强，终会成功！望着她湛蓝纯真的眼睛，洁白如玉的方脸上绽放的由衷笑容，听着她的肺腑之言，使我不禁热泪盈眶，好言暖三冬哪！我一直感念至今！康妮你在哪里？此刻我真希望能告诉你，我早己度过难关，正在岁月静好安度晚年了！
苏珊瘦高个，短发精干，为人诚挚，已经去麻省总医院上班，但行前告诉我，附近一条街上哈佛附属医院有超声职位招聘的信息，以前她在那个医院的超声科轮转过，她会向主任推荐我。于是我离开儿童医院，不久就成功应聘哈佛医学院附属新英格兰迪肯尼医院。

面试时见到肯特主任，个子不高很壮实，眼睛炯炯有神，蓄着一付环嘴黑美须，如果你见过周恩来中青年期的美须公照片，就是那样子。他话不多但分量重，问了我几个超声波检查诊断问题，又让我去示范检查超声科主管劳丽，她假扮病人，我动作娴熟按步就班地检查和解释，肯特主任在旁认真地考问几个专业问题，咱这技术功底也不是虚的，竟然发现劳丽有罕见的右肾双动脉！肯特主任十分满意，原来他早就知道劳丽有这解剖特点，所以让她当检查模特儿，因为肾脏深藏在腹膜后，这结构在超声波检查中很难scan 扫描出来，以致很少人在面试能过关，他当即拍板让我下月入职，还笑吟吟地说＂我听苏珊讲你不错呢！”?于是春季我就开始了在肯特主任麾下的超声波室十多年辛勤的学习与工作。

我和同事们一直都很好奇肯特主任到底多大年纪？他是老板谁敢去八卦？刚好有一次肯特主任的中学同学来找他，碰上午休，科里仅有我在值班，那同学很饶舌，聊了许多他们中学的趣事，毕业晚会之类，我从而推算窥知肯特主任当时才四十七八岁。顺便讲一嘴，美国人的年龄、薪酬、体重是人生三大秘密，尤其是年龄，姑娘小伙们扮嫩都各有奇招，更好笑的是，比如说她明天就是25岁生日了，今晚你要问她芳龄，回答一定是24岁！而中国人却喜欢讲虚岁，越老越喜欢加上一二岁表示长寿有福气！体重更是绝密，我们搞超声检查有个项目是切胃减肥术前胆囊与胆道扫描，常要了解病人术前体重，以便术后再查看减肥效果如何？但若直接问病人体重必遭白眼。我曾经有个巨胖病人无法躺上检查床，即使扛他躺上，床也会塌陷了，只好让他仍坐在自己的特制轮椅上检查，我得绕着肉山找检查部位，别提多窝囊了！好在这巨人很随和，我该怎么问体重又不触怒他的玻璃心呢？我当时灵机一动，问他希望减肥多少磅，术后理想体重是多少？这样加法一做，不就知道了他目前的体重？哇噻，回答居然是想减掉250磅，到时候剩下335磅就可以学走路了！你看美国胖人有多么登峰造极，减肥之路是多么任重道远了！这加减体重法得到全科一致好评，大家都仿效，我也得了“超声算师”的美誉，此是后话。言归正传，得知肯特主任其实只是因蓄胡而面相成熟，年龄并未及半百，但他年龄虽不算大，在医学超声波诊断上在全美可是赫赫有名的，我就更是敬佩了。每年全美医学执照大考，放射科超声波部分口试成败是他一锤定音。听科里那些住院医生心有余悸地讲太严格了“he is buster!”!一丝不苟如恶魔！哈哈，在我眼里，他却是知识渊博、业务顶尖，悔人不倦如兄如友的好医生，他每天坐镇超声科，亲手复检每个病人，亲自做各种超声引导下的 procedures即各种穿刺引流活检小手术，当他的助手的确收益不浅。他是一个急性子，见到不合意的准备工作，不完美的甚至錯误的检查，常常是横眉竖眼一句＂god damed!” 天杀的！这口头语很粗俗不是？开始听了真有点心惊胆战，但后来发现他爆粗口并不针对个人，讲完了只是自己动手去纠正错误解决问题。事后他都会找到当事人解释为什么必须改进或纠正，虽然他不会向人道歉他的态度，但会语调诚恳且略带赧颜与人交流。我工作一向是谨小慎微勤勤恳恳虚心学习，倒从来没有被他嫌弃或吆喝过，有这样的科主任是我的大幸，跟随他工作十余年，业务水平的确是大为提升。肯主任在手术超声介入方面，肝肾移植前后血管超声波彩色多普勒检查等方面都有专著，在美国超声诊断技术界有诸多成就。在他的手把手的培训下，我后来也成了这项高精尖检查的能手，技术水平在科里数一数二，我曾经多次随他推着超低温cryo tank 去手术室作超声介入治疗晚期脑癌或肝癌，他那穿著手术衣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形象定格于我脑海中，难道不是美版白求恩？

肯特主任工作中很严厉，但下班后却很随和，同事间工余聚会他都不拘身分与我們一起混酒巴餐厅，当然都是同事间庆祝或欢迎欢送之类起因。記得头一回与他一起举杯cheers?祝福时我还有点拘谨，他却說 :"let 's toast!＂见我有点蒙，他狡黠地眨眼并开怀大笑，“这是咱老美俚语讲祝酒干杯呀！不是要烤面包片耶，知道你没听过＂！当时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咱又学了个多义词。

肯特主任生活还很简朴接地气，谁能想到，象他这样的一个顶尖高薪的医生，业余爱好却是动手修房子刷油漆，除了郊区住所，他在缅因州有一座度假房，两处房子每隔二三年就要刷新，得穿着油渍斑斑工装爬上爬下的，他却说＂this is my hobby” 很骄傲地告诉我们，他的爱好与手艺省了每年好几千元油漆工钱呢！在美国员工薪奉是绝密，但挡不住老狐狸员工们私下八卦，大伙猜肯特主任薪酬不下百万。有一次我和他在停车场巧遇，见他开一部老旧小型的Honda, 还笑吟吟地说开十几年了很顺手。他平常上班穿白大褂，下班身着普通便裝?，朴素得很。有一年夏日请全科去他家开poolside party 泳池派对，见到他的房子也普普通通，陈设简洁，并不是高大上的富人作派。見到他太太，邻家大妈般的亲切平实，她是滑雪教练，只在冬天半职玩票性质地上几天班。这样看来，肯特主任是＂bread winner” 家中顶梁柱了，大约百万年薪扣除高重所得税完也不经花呗！虽说他自己生活挺简朴，但科里手下们有婚丧喜庆，有什么聚会，肯特主任都主动凑分子出大头。有次我女儿学校里要为跑马拉松募捐，我拿了表格到科里，他也带头给了票子。肯特主任曾说他是爱尔兰后裔，祖先与肯尼迪总统先人一样从爱尔兰移民美国，硑手?足奋斗了几辈人，如今家族后代里人材辈出，美国梦实现了！我似乎明白了为何他明明是属于高薪上流社会，却与我们中产阶层作派雷同？原来血液中流淌着爱尔兰先祖勤奋努力艰苦朴素的传统哪?！

肯特主任很使我感恩并体验到美国社会是公平竞争和机会之邦，虽然我从未向他提起，但如果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贵人，那他绝对算一个。当年应聘时医院人事科按考过执照一年半在美工作一年的背景给我定的薪酬，符合行情。没想到过了约三个月，科里行政管理头头把我找去，通知加薪上涨约四分之一，遂惊喜得知，原来肯特主任见我业务不差又勤奋好学，去翻了我的简历，发现我在中国有6年本职工作经验，就提议给我调整薪资待遇，与7年工作经验资深诊断师相平。他的原话是＂be fare” 要公平！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亲历公平，有点感动了！还有一次，肯特主任召我进他办公室，我心中忐忑，但见他抽出患者来信，原来是我上周检查一位拉丁裔女文学博士，她非常健谈，扫描过程中一直抱怨病状，埋汰她的家庭医生，好几个月了各种检查都诊断不明确，我从她的叙述中发现所查脏器与她的症状并没有很强的关联，于是建议她要求家庭医生开单查其他相关脏器，没想到她因此得到确诊，遂来信妙笔生花地赞我解决了她多年的疑难病症，建议肯特主任要表扬并给我加薪。肯特主任非常高兴地祝贺我业务不错，会举一反三，能得到病人表扬，给科里增光。这回倒没马上有什么奖励，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肯特主任办公室放着家人相片，他有一儿一女，时年十七岁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常叨念＂she is my baby”! 她是我的小宝贝！好个青春倩丽美少女！金发飘柔，凤眼摄人，还很多才多艺。几年后她毕业于有名的美术学院后，参和平团，居然只身到中国苏北去当英语外教，肯特主任给我看过她在中国乡村中学支教的相片。再后来她结婚了，丈夫是印第安那原住民后代，俩人大概是同学，肯特主任虽是高收入名医属于美国上流社会，倒也认可女儿的选择，把混血黑皮肤的双胞胎孙女儿照片挂在办公室，喜滋滋地秀给大家看。

大约是1996年肯特主任应邀出席北京国际超声会议，介紹手术中超声介入，行前要我写下北京名景，特別想看紫禁城。他回来后整理了一大本相册，还开了个中囯之旅学术讲座，当年他的介入性超声新技术在北京大受好評！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肯特主任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友好，验证了美国是个民族大熔炉，各族裔人民是可以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的。

十多年后我经举荐得到“钱多活少离家近的工作，是另一家哈佛医学院附属医院，条件很好无法拒绝，加上女儿上大学昂贵学费的压力，我决定跳槽离职了，带着万般不舍和隐约的愧疚，那些日子我有些闷闷不乐。肯特主任应该是看出来了。有天快下班时，他在走廊里叫住我，到他的办公室谈话，记得那天他非常和蔼可亲地称我是“ star 明星员工”， 还表扬肯定了我的工作能力与表现，鼓励我“往前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跳槽是好事是提升，不必有愧疚感！” 哇，美国人的价值观，我又学到了！别前一晚，科里的同事们在芬卫附近酒吧开席几桌为我送行，肯特主任出席告别式并讲话，还代表科室送了珍贵的礼物，那个垂着精美的紫水晶吊坠的白金项链我戴了许多年。我带着对肯特主任和其他同事的感恩之情，带着工作经验，开启了美国职场的下一战疫。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我永运感恩我职场和生命中的贵人肯特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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