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汉探母(下)
三
老母亲在黑暗的小屋里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令老父亲无所措手足,不知道怎么样帮助这个可怜的妈妈,让她心头好过一点,只能胡乱开些空头支票,安慰妻子,明年他安排好了可能就有时间回来了。再说啦,咱们这儿太偏了,孩子得走几年才能回来。第二天,老母亲就会把儿子离家之前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用干净的纱丽轻轻地擦擦,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思念儿子的痛苦,念叨着儿子哪天会回来的。
莫汉念及到父母的期盼,心头愈发沉重,负罪感愈发强烈。在天堂的老父亲,儿子对不起你啊,你老人家临终还是没有见到儿子回家,我有罪,请你原谅我吧。然后,又默默地对母亲说,儿子有罪,离开你老人家几十年,无情无义,让你老人家受了多少磨难。
车子现在每往前走一轮,都像深深地轧在他的心上,疼痛不已,像一个做错了大事的孩子,忐忑不安等待着严厉的处罚。
车夫回头告诉他们夫妻,到村头了,你们去哪家啊。
莫汉指着东头,最头那一家。
好来,车夫停好了车。
家里的人口真多,一大群人簇拥着老奶奶,莫汉的母亲,个个神情严肃,好奇,充满期待,像接待外星人一样,屏住呼吸。村上的邻居几乎全部过来了,要看看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帕特尔家的大儿子和他美貌的妻子。
莫汉跳下车,把妻子搀扶下来,然后直奔母亲,颤抖着声音喊,母亲老人家!哽咽地说不下去。
三十几年了,母亲饱经风霜的脸已经皱成了干瘪的核桃。老母亲张开双臂,满脸泪水,日思夜想的儿子终于回家了。莫汉是个硬汉子,从来没有流过泪,这一次却不期然地热泪盈眶,对不起老母亲啊,娘俩紧紧拥抱,再也不要分离。
莫汉把妻子介绍给母亲。
妈!儿媳妇被眼前热烈的景象感染,情不自禁地高声喊了一声妈,令在场所有人激动地流下眼泪,实在太感人,一家亲啊。
三个弟弟,媳妇,两个妹妹,妹夫以及他们的孩子都做了介绍。
那些儿时的伙伴儿也来了,如同莫汉想象的那样,几乎认不出来,一个个蓄着浓密的大胡子,头发花白干燥,有些人缺牙少齿,老态龙钟,莫汉在他们目前就像一个年轻人。大家彼此说着客气话,然后各自回家,明天再聊,剩下莫汉他们一大家子。
家里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莫汉小时候的房间虽然被弟弟用过,可是依稀可辨那张熟悉的地铺。
兄弟姐妹上个星期开始就张罗着把房间打扫一遍,换了新的席子,褥子,这个地方现在不算太热,但不需要盖被子。屋里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由于内室与外面的灶头没有封闭,卧室能闻出浓烈的咖喱香味。
莫汉偷偷瞥了一眼妻子,还好,她没有显现出特别的不适应。
老母亲拉着儿媳妇的手反复地磨搓,高兴地合不上嘴,却也说不出话,儿媳妇就像天仙一样美丽,而且这么大方喊自己妈,竟然有一种虚幻的感觉,悄悄掐一下自己的耳垂,是真的。
弟媳妇端来清水,让哥哥嫂子洗了手。莫汉早先提醒妻子,家里没有卫生间,妇女只能在天亮之前或天黑之后才能去树丛隐秘的地方方便。
于是排座吃饭,莫汉家中老大,夫妻俩一左一右陪着老母亲坐下,其他人围桌而席。
莫汉致辞感谢大家照料母亲,提议为老奶奶的健康举杯,大家举起水杯开开心心地祝老人长命百岁。
印度吃饭不用刀叉,偶尔用勺子吃稀汤,而莫汉太太在美国家中已经西化,从不用手指抓饭,用刀叉。所以,他们也从美国带来了餐具,得到大家谅解。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慢慢开始热络起来。
席间,莫汉认真地与三个弟弟讨论明天请工人来家里,商量造房子的事情,来之前他已经在信里交待过,由于他们不能久留,来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把老母亲的房子翻造,让她安度晚年。弟弟已经与旁边村子的泥瓦匠讲好,明天开工,莫汉再次申明,一切费用由他来付,每个人连忙点头表示谢意。
饭后已经天黑,莫汉太太被几个弟媳妇拉着去了村外的树丛里方便,虽然不习惯,可是人之生存大事,不得不为。对莫汉太太来说,她要经历很多印度人各种习以为常生活习惯的第一次。
上世纪五十年代,印度共和国宪法明文规定废除“不可接触者”或者达利特贱人,可是几千年的风俗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印度村庄里,家里都不能有厕所,因为是不净物。男人稍微回避一下,白天也可以随地大小便,而妇女只能在野地夜色中进行。达利特人是社会底层的贱人,他们负责打扫卫生,任何肮脏的活儿都由他们清理。所以,树丛里的粪便就由达利特人第二天打扫。
今天来造房子的人也是达利特人。领头的带着七八个工人,提着工具,在进村子的时候,每个人都脱下鞋子放在村口,这是风俗,因为贱人进了高种姓村庄,就像进了人家要脱鞋以示尊重,然而他们是不能进入高种姓人家中的。甚至在普通店铺买一根冰棒,他们也要脱鞋放在店外,才能进入店里买东西。
莫汉太太把这一切瞧在眼里,为这些贱人深深不平与同情,但是也爱莫能助,自己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帮不了什么,就先观察着。
头儿与莫汉小弟弟打了招呼,划好新房的位置,便开始干活。
材料早已准备妥当,砖瓦水泥,木行条,地砖,门窗样样齐全,准备建造三间平房瓦屋,外接一间厨房,由于风俗习惯,还是不能造厕所,住房面积九十平方米。考虑老太太需要子女照顾,需要住人,三间屋子也够了。达利特人都是熟手,干活速度够快,第二天又增加几个人,加之农村房子其实就是个空壳子,没有什么精装,四天就把房子造出来了。
期间,莫汉太太打算给他们送水,可是这些人并不接水,也不回头表示感谢。弟媳妇连忙告诉她,你不必感谢他们,也不必给他们水,他们是不洁净的人,我们不能与他们接触。
按照九十年代初的兑换率,一千美元等值的印度卢比就是全部造价。对于莫汉来说,这是小意思。他们夫妻带来了一万美元现钞就是资助家用的,为了不过于招摇,房子造得实用,不比别人家太过突出就好。
四
过天,莫汉夫妻代表老母亲请庄上人来家里做客。小弟找来村里人帮厨,地里的菜丰富,再杀十只羊,够全村人吃。尽管莫汉太太已经心理准备得很充分,可是活杀山羊让她差点儿昏晕过去,对血腥的砍头场面,她是毫无准备的。屠夫手起刀落,山羊身首异处,浑身抽蓄。从窗口,她明明看到山羊眼中的祈求和无辜。恶心,呕吐,眩晕,她被几个弟媳妇立即扶着坐在地铺上,好大一会儿才定下神来。见到莫汉从外面回来,她几乎是狂叫,这个地方太野蛮了,我受不了啦。莫汉情知不妙,这一个月来,尤其是来到村庄以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其实,莫汉这一次回来也是十分不习惯,旅途艰辛,家乡民风原始,人们热情,可是又无共同语言,热闹之中,愈觉内心寂寞。加上妻子从来就没有回来过印度,在美国充其量观看过几次印度舞蹈,听过歌曲,吃过印度饭,仅此而已,她的思维已经美国化,别说她吃不消,自己也几近崩溃。莫汉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对妻子的爱不善于语言表达,但是他会察言观色,几十年共同生活,两人磨合得非常密切。
他拍拍妻子的后背,让弟媳妇去另外一个房间,然后,好言安慰妻子。莫汉太太只是受惊,一下子承受不了这么多愚昧原始的生活。她并不怪莫汉,是她自己坚持要来的。她的眼睛噙着泪水,告诉莫汉,没有事儿啦,我一时没有注意,你出去帮忙吧。
莫汉的到来,给母亲翻造了房子,在村子里自然是头等大事,弟弟家早就设计好了这次宴客。
农村红白大事请客,像莫汉这种游子回乡也是头一遭,当大喜事来办。一切粗活例如杀羊,打扫场地,就让达利特人干了。几个弟媳妇做家常菜没有问题,就带着妇女洗菜做菜,制备各种颜色的调料分别以丁香、小茴香子、胡荽子、芥末子、黄姜粉和辣椒等香料调配,并准备了十几种咖喱,各种辣椒,红的叫Lal,绿的叫Hari,红的用来煮咖喱。她们今天要使出浑身手段,煮出红,黄,绿,橙,及咖啡色,分大辣,中辣,小辣三种。烤出当地人最喜吃的主食印度烙饼也叫馕,咖喱米饭。从地里采摘所有的蔬菜,番茄、洋葱、土豆、白菜、菠菜、茄子、菜花。洋山芋是高级菜肴,自然少不了洋山芋。最撑门面的还是咖喱炖羊肉,另外还准备了大量红茶、咖啡、冷开水等。
一切就绪,刚过中午就正式开宴。从各家抬来的桌面上整整齐齐摆着芭蕉叶,客人分男女成排坐好,厨师分发菜肴米饭,客人进餐。村民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梳洗打扮过后来赴宴。人们兴高采烈互致问候,这是山村里难得的一次盛宴。大家用右手指头和饭,捏住沾满汁料的饭团快速送进嘴里,左手全部自然垂放在身边。他们一边吃一边聊天,确实是一个极好的社交活动,让人感觉到同舟共济有福同享的快乐。
莫汉太太已经镇静下来,与莫汉一起热情地招待村民们。老一辈的村民走到老太太面前祝贺儿子的归来,老母亲满面红光,笑得嘴巴合不拢。孩子们像过年一样地开心,坐在父母旁边嘻嘻地笑。吃完饭以后,一直站在客人后面的达利特人走向前来,收拾他们吃完饭的桌子。
宴会很成功,莫汉要做的大事也做完了,夫妻俩非常开心,筹划着过两天的返程。说到返程,莫汉心里一阵紧缩,看着老母亲这两天高兴的样子实在不落忍,半辈子就盼望儿子回家,可是转眼就走了,情绪大起大落,能吃得消吗。这一次回乡,估计再来不太可能,他已经五十几岁,这次的旅程让他领教了山高皇帝远的孤零和邈远,折腾不起啦。怎么说呢,只有靠弟弟妹妹来照顾老母亲,在经济上我给他们一些资助也是应该的。
莫汉太太天亮前一直肚子疼,立即随着弟媳妇又去了趟树丛,估计是昨天劳累了些,食物偏辣。进屋后,服用两片止泻药。天亮再去丛林就不那么方便,不知道当地妇女得病拉肚子是怎么处理的。她抑制住恶心,静静地躺在铺上,莫汉一筹莫展,只能静观其变,实在不行就在他们住的内屋想办法。天公作美,几片药竟然帮了大忙,一天没有发生意外。莫汉让妻子好生呆在房间里再也不要出门,谢天谢地,在这个远离现代化医院的地方千万不要生病。他们出发前,准备了很多感冒发烧药,止泻药,便秘药,抗生素,消炎膏,绷带,创可贴,一方面防备自己得病,二来可以留给乡下的家人。
午饭后,把弟弟妹妹招在一起,莫汉再次深情地感谢他们这么多年来对父母的照顾。自己身为老大,没有尽力而为地帮助家里,心中惭愧。每一家给你们一千美元,当然我已经换成了印度卢比,给老母亲留下三千美元的卢比。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你们的辛苦,只能算是你们嫂子的心意。大家对着嫂子两手合掌表示敬意,莫汉太太也双手合实,回礼,谢谢。明天我们就动身回去,以后还是靠弟弟妹妹们好好照顾老母亲。
老母亲哆嗦着嘴,复杂的表情显现在脸上,依然无语。世界上一切其他都是假的,空的,唯有母亲才是真的,永恒的,不灭的。
莫汉不敢回应,这个时候最好保持镇定。
莫汉太太打开几个箱子,把衣服分给他们,药品已经标好印度语放在老母亲这儿,全家可以用于应急。一家一个大箱子可以装衣服,两个小箱子给小弟,也就平均正好。大家欢喜,尤其是女人们抑制不住愉快的心情,纷纷展开美国带来的服装比划着,孩子们也有不少新衣服,嘁嘁喳喳热闹了一下午。晚饭后大家早早收场,明天提早过来送行。
天又发白,女人们早就洗漱完毕,做了丰富的早餐。大家依依不舍,互相祝福。老母亲抱着儿子亲了亲额头,她心里有数,这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儿子了,她并不说破,只是默默地紧紧拥抱,妹妹们早已察觉,便过来打趣,说哥哥嫂嫂还会常来的。于是全家人异口同声:还会常来的。
莫汉夫妻在牛车上向家人以及全村前来送行的人群挥手告别。个人心中五味杂陈,强忍眼泪,望着越来越模糊的老母亲身影,甚至有一种想跳下车的冲动。
牛车拐弯儿再也见不到他们,莫汉的泪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太太同情地看着莫汉,低声安慰:“如果错过了太阳你就哭泣,你还会错过月亮。”
莫汉感激地点点头,是啊,记住这美好的时光,记住这生命短暂瞬间而使其永恒。
母亲,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