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二十五章 胜券在握(下)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136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Rhendi Rukmana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三天后顾晓音被叫去刘煜的办公室。陈硕透过玻璃墙看到她走过的身影,心里既有大局已定的笃定,又不免有些图穷匕见的紧张。这种谈话一向都很短。陈硕不由无心工作,只是随意翻阅几个网页,注意力其实紧紧盯着办公室外的走廊。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分钟后,顾晓音从他的门前走过。
不要现在就去,等她来找你,陈硕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顺便推演他和顾晓音将要发生的对话。顾晓音走过去时表情堪称正常,至少毫无要哭的痕迹。
真是个坚强的好姑娘,陈硕心里软软的,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正主儿却去而复返,不仅如此,还进了他的办公室,顺手就关上了门。秘书早知道他俩关系好,因此不疑有他。陈硕却隐隐觉得事态有些微脱轨的迹象。此时顾晓音靠在门上,目光烁烁地盯着他瞧,陈硕一面心里打鼓,一面又离题万里地想顾晓音生起气来的眼睛竟然如此好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硕推演过今日的种种可能。作为一个合格的律师,他仔细考虑过所有可能性,其中当然包括顾晓音兴师问罪的这一种。陈硕觉得顾晓音能把这些点全都连起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出于职业习惯考虑了后招。
“几周前吧。”
很好,顾晓音想,看来这是一句实话。“刘煜跟你说的?”
“对。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你知道,裁员这种事,在哪个律所都是机密,即使是我们的关系,我也没法先透风给你。你不会因此怨我吧?”
顾晓音咀嚼了一下“我们的关系”这几个字。“所以你找朋友帮忙安排了这个金融街的工作?”
“那倒没有!”陈硕知道现在不是托大的时候。“真是凑巧。他本来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就推荐了你。晓音,”陈硕站起身来,如果不是这碍事的透明玻璃墙,他现在应该把顾晓音拥入怀中,不过顾晓音反正马上也要走了,也许他这么做也无妨,陈硕向前一步,却被顾晓音戒备的眼神摁在了原地。
“晓音,”他收拾情绪又道,“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难过。不过你换个角度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机会握在手上,谁管你是为什么要离开君度的?再说我们俩也不可能一直同时留在律所,迟早有一个人得上岸才行。”
原来如此。顾晓音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陈硕刚才的解释堪称无懈可击,只除了一点,刘煜说,这裁员名单是他和陈硕商量着定的。虽然刘煜和陈硕说谎的可能性各有 50%,但陈硕刚才那句话坐实了他的作案动机。
顾晓音的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转瞬即逝,令陈硕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她仿似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在金融街是不是有个房子?”
“啊,对。”
“空着?”
“那倒没,租出去了。”
“收回来容易吗?”
这话题的走向颇令陈硕有点猝不及防。但顾晓音就像真的被他说服了一样,仿佛沿着计划两人共同未来的角度一直思想下去了。陈硕难于抵抗这种诱惑,未免被顾晓音带着跑:“随时。”
顾晓音收回刚才的笑容,带着几分悲悯的神色望着陈硕。她有点遗憾陈硕没有把他的郎心似铁贯彻始终,又埋怨自己没能忍住一尝夙愿的贪心,果然罪有应得。
“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顾晓音堪称平静地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顾晓音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在办公桌前坐下。她现在应该做什么?还是什么也不做?顾晓音也不知道。她想起刚才在刘煜的办公室自己问刘老板:“为什么是我?是我能力不行还是你需要开掉一个人而别人都动不了只能拿我开刀?”
刘煜从没见过这么咄咄逼人的顾晓音。在被通知裁员的时候,有人会哭,有人会恳求,还有人会愤怒。顾晓音不属于这些常见类型,事实上,刘煜觉得顾晓音的问题有点孩子气。
“这有区别吗?”他斟酌了一下反问道。
“当然有!”顾晓音像一个课后答疑的学生,不依不饶地要追根究底,“前者是能力不行,后者是运气不好,对我的自我评价来说,这两者差异巨大。”
刘煜在心里叹了口气。顾晓音还是年轻,有些事情的答案,大家心照不宣就好,强求对方宣之于口,十有八九只能获得自己不想要的那个答案。
顾晓音偏要强求。
“你一定要追究,只能是前者,所里的人事制度是很明确的。”刘煜特别提了一下人事制度,希望顾晓音明白,在这种事情上,所里自保是第一位的,谁也不想留下话柄让员工有劳动仲裁的机会。
顾晓音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终于没有。
君度前两年花了不少钱把办公室装修一新,但办公室天花板还是保留了老式格栅灯,因为对律师们来说,明亮的办公室有助于加班不瞌睡。那光堪称惨白,真的刺眼得很。顾晓音站起身来,把办公室的灯关了。其实即使是这样,外面的自然光线也能让她看清屋里的一切,电脑虽然显得刺眼些,但也可以接受。只是如果要看文件,也许对眼睛不好。管它呢,顾晓音想,谁还会让我看文件?
一个昏暗的空间果然使人心情平静少许,像是受伤的动物找到一个可以暂时避雨的山洞,默默蜷缩起来舔舐伤口。没多久秘书站在门外敲玻璃门,问她是否一切 ok。
不消今天结束秘书可能就会听到消息,但顾晓音不想自己告诉她。她朝秘书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谢谢她的好意。又指指电脑,果然秘书觉得她需要工作,退回了自己的工位。
这样说其实也没错。项目不会因为顾晓音的个人变故而停止,很快就会有人接过她的位置,护生现在不就是陈硕的了吗。邮箱里躺着的那些未读邮件,顾晓音还是凭惯性看了一遍。颇有一两封需要顾晓进行回复,不,这些不再关你的事,顾晓音对自己说,这些邮件上还抄送了君度其他人,该谁管谁管。
她刚做好这心理建设。一封程秋帆的邮件被推送进来,问她关于护生员工激励方案的一个合同问题,顾晓音叹口气,翻出原始文件来看相关条款,回复了程秋帆。
她没有在回复里提到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按下发送键,时间已接近中午。顾晓音不觉得饿,也不想在买饭的路上遇到任何同事,因此她一直挨到两点才下楼买饭。实在不知道吃什么,顾晓音买了一份港式烧腊饭回办公室,秘书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知是因为已经掌握真相,还是单纯怜惜她吃饭太晚。
顾晓音打开饭盒,她能感觉到自己饿,却感受不到想要吃饭的动力。港式烧腊饭倒有这个好处,她勉强吃掉那几块叉烧两根菜心,这顿饭的精华已然下肚。顾晓音又胡乱塞了几口拌过酱油的米饭到嘴里,把剩下的全扔进垃圾箱。
如果能这样持续几天,应该对减肥非常有利,顾晓音忽然想到这点,自己也被自己的幽默感打动了。
程秋帆没有任何进一步的问题。顾晓音忽然意识到,她今天即使留在办公室,也无事可做。她很想找个人谈谈,但没有分享。成功或许还可以和父母亲人甚至普通朋友分享,失败却万万不能够,唯有对一个人有全然交付弱点的信任,和不怕对方因此看低自己的信心,才有可能伸出那只求援的手。
顾晓音决定回家睡觉,就像从前每一次失败的时候一样。她毕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
正如顾晓音所料,即使有这么大的事发生,她回到家里拉上不怎么遮光的窗帘,换上睡衣躺下,很快就睡着,甚至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但睡觉毕竟是一种暂时的麻醉,顾晓音醒来时,全然不知自己在哪,现在是什么时间。要过去至少十几秒,理智才慢慢超越混沌,而现实又一次沉重的,像重型卡车倾泻泥沙似的,迎头而来。
外面已经黑了,顾晓音抓过手机看时间,晚上八点半。她很想干脆睡到第二天早上,胃却不肯答应。顾晓音认命地起床,随便抓了件T恤短裤穿上下楼。在夏天的尾巴尖上,小吃街热闹非常,每家店都在铺面外尽量多摆上塑料桌椅,管他招牌上写的是什么风味的餐厅,家家门口都招呼上烤串的家伙,摆上成箱的啤酒和一盆盆的盐水花生,毛豆,小龙虾......顾客们显然相当吃这一套,这个点整条街坐得满满当当的,偶尔有辆车经过,简直步履维艰,时不时还得违章按个喇叭,让食客给腾点位置借过。谈兴正浓的食客不悦地转头看一眼,把身下的塑料椅子往里挪一点,让那司机刚刚能通过,但凡科目二过得磕巴一点的司机,那都彻底没辙。
顾晓音喜欢光辉里,一部分原因就因为喜欢这热火朝天的人间烟火,几十米外就是北京城最挥金如土的 SKP,传说中 Chanel 店要排队进去的地方,一街之隔,这里的人安之若素地吃着十几块一个的驴肉火烧,配五块钱一碗的西红柿汤,惬意地聊着天。如果仔细看,露天撸串的人脚下可能还放着两个名牌纸袋——有人端的能伸能屈,接地气得很。
顾晓音从街西头走到东头,一家店也没进。与其说是对食物没兴趣,不如说是她没心情与这鲜花着锦的世间沆瀣一气。街尽头的大厦底商有个粥店,最后顾晓音踏了进去,也许是因为夏天,而这家店的冰粥还挺有名,冷气打得也足,这时候堂食的顾客还挺多。顾晓音进去的时候设想的还是堂食,最后打包了一碗粥一个凉菜回家。
其实这些自己尽可以在家做的,绝对要不了五十块,她一个丢了工作的人,是该在花销上盘算盘算。顾晓音拎着袋子往家走,一路想自己的心事。她路过趁夜色无证卖西瓜,卖桃子,卖盗版图书的人。一个中年男人在路边支开一张塑料布,摆了各种看起来极其廉价的玩具在兜售。他这样的货真能卖出去吗?会不会连成本也砸手里?
顾晓音忽然感到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然而看遍那个摊子,实在没有一样自己可以下手的东西。摆摊的人看着十分白净,也许曾经也拥有过一份体面的职业,但不知为何,行差错步便一点点落到这个地步。也许有一天顾晓音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也会自问她曾经名校毕业,手握一份体面的高级律所工作,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入一个死局?想到这里,巨大的挫败感又涌上心头。顾晓音曾经在报纸上读到 2009 年时许多失业的美国中年人感到人生丧失目标,因为他们的人生价值完全是基于工作之上的,工作一旦不存在,自我认知仿佛也被彻底动摇。当时顾晓音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她懂了。
她满腹心事地踏进小区,刚走到楼下花坛边,楼道里冲出一个半大孩子,正撞上顾晓音提着食物的那半边,袋子一下脱手,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小孩不知自己闯了祸,只在奔跑当中半回身说了句“对不起”,便疾步而去。顾晓音愣愣地站在当场,塑料袋里的粥经不住这冲击,已经全撒了出来,袋子包着一包液体,软趴趴地伏在地上,像她此刻的人生一样面目全非。
顾晓音终于悲从中来,在花坛边坐下,呜咽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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