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二十九章 鱼与熊掌(上)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198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Catherine Kay Greenup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最后一共三个大人带着小真去复诊:顾晓音,邓佩瑜,和小真的保姆。其实邓佩瑜本不必去的,她脚还没好,走起路来有点瘸,但邓佩瑜哪是闲得住的人,周末晚上她和蒋建斌要来看小真,蒋近男建议她在家休息,邓佩瑜只说:“到你家来回都是你爸开车,从家到地库能有几步路?”挂上电话就出了门。蒋建斌抱着小真,随口问蒋近男:”你下周要回去上班,带小真复诊安排好了吧?“
蒋近男没看见邓佩瑜朝她使的眼色:“安排好了,小音和保姆带她去,我和朱磊都走不开。”
蒋建斌沉下脸来:“你们为人父母的,小孩看病这么大的事就让小音一个没结婚的外人跟着?我看北京市长也没有你们这么忙!”朱磊在厨房给岳父岳母泡茶,这话虽说包含了两个人,可蒋近男知道,这就是说给她听的。她不由在心里冷笑,自己十几岁割阑尾手术时只有姥姥姥爷陪着,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多少人割过阑尾,又不是什么大手术,有个大人陪着就行了。
邓佩瑜眼看着气氛不对,赶忙打圆场:“我早就说我也跟着去!小男这个会很重要的,这也是迫不得已。我带着小音和保姆,三个大人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你放心。”
她又向蒋建斌使眼色,蒋建斌勉强下了这个台阶:“你跟着稍强点。小男你也要吸取教训,三十多岁的人了,工作和家庭都能安排好,才是你的本事。”
这种类似的话,老蒋在她跟朱磊领证的时候就讲过。这种本事我确实没有,白让您费心了,蒋近男在心里畅想了一下老蒋听说她要离婚时暴跳如雷的样子,有点小孩恶作剧完又希望被发现又有点害怕的心情。
顾晓音倒是成功把自己周二的会排去了周四——周二那天另一家律所邀她去三面。这家律所不如君度,但因为摊子铺得大,一二线城市基本都有布局,所以大众知名度反而比君度高不少,连带着合伙人们也自视甚高,觉得本所不说超过君度吧,至少也算势均力敌。
北京办公室的合伙人们和顾晓音谈了一轮,觉得顾晓音的经验很不错。当然,他们也知道,顾晓音这个时候找工作,多半还是因为最近君度的业务收缩,顾晓音这样不上不下的中层女律师最先被拿来开刀。
“君度老徐嘛,我还不知道,他创立君度的时候就只盯着那些大国企,大 PE,要从外资所的盘子里抢肉吃。这个策略呢,市场好的时候是没有错,但是像这几年市场慢慢稳定下来,就显得不够接地气,客户面太窄,根本抵抗不过一个市场周期,只能靠收缩团队,白白流失好律师。”面试顾晓音的合伙人老周说这话的时候说了这一通漂亮话,跟她谈评级和待遇的时候却一点没手软,直接砍掉顾晓音 30% 的底薪。
“我们这里因为客户多样,利润是要薄一点。工资上体现出来也是没办法,等你再做几年当上合伙人,日子就好过多了,有能力的合伙人分成还是很高的。”
顾晓音自打毕业就在君度,要说找工作的经验确实不够丰富,但她也听明白了这意思——未来的饼画是画了,吃不吃得到两说,现下是要降薪的。作为一个刚被辞退的员工,顾晓音很有自知之明,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若是此时还把升职加薪当成目标,未免不切实际。顾晓音想的很简单,只要工作本身可以,收入不大幅下降就行,反正她一个人,开销怎么也有限。虽说是离买下光辉里这个破房子“财富自由”更远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蒋近男听。蒋近男冷笑一声:“别管你现在需要多少钱,你该挣多少,那就是你的能力所在。你要是因为君度让你走自己先心虚了,下家肯定继续占你的便宜。要我说,现在的工资一分不能少,这家不行换一家,反正律所那么多,你总能找到工作的。”
顾晓音把这话听了进去,可没照着执行。依她看,自己能力并不像蒋近男说的那么强,还是退一步求稳的好。谁知复试时对方见她对降低工资没提出什么异议,又在福利和团队配备上提出不少苛刻条件,美其名曰要给顾晓音机会证明自己,在这期间艰苦一点才能显得有主人翁精神。
这份工作就这么鸡肋起来,食之无味,弃之有异。偏顾晓音这轮面试的其他几家公司和律所都委婉拒绝了她,要么简历如泥牛入海,要么见了一面再无下文。有那么一两家顾晓音自己觉得面试得不错,面完还积极给面试官发过感谢信,谁知对方面试时显得热络,邮件发过去就像投入黑洞。一天两天顾晓音还能安慰自己是对方没这个习惯或者忘记回复,慢慢她琢磨出味来,想要她的地方一定会主动热情,就像陈硕之前给她介绍过的那家银行。如果不热情,一定是她哪里没入人家的法眼,那她姿态再低,再主动,其实也都无济于事。
其实顾晓音妄自菲薄得太早。让她去三面的那一家还真把她当作了香饽饽,还是难得的清仓减价的那种。老周最喜欢顾晓音这种被君度之类一流所培养了五到十年又放弃的女律师。他不止一次在本所的管理层会议上讲:“这种律师性价比最高,比合伙人强多了:既能独当一面,工资又低。更何况女的一般在这种时候要么就找个清闲工作甚至当家庭妇女了,要愿意继续在律所干的,那都是卯足了劲要证明自己的。别说那些没结婚的,就是结了婚的,一般也会心甘情愿推迟生小孩!”
顾晓音认定三面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干脆借着小真的借口再拖上两天,好晚两天面对自己的失败。她们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儿童医院的诊室,医生瞧见她们就皱起了眉:“孩子爸妈呢?”
保姆之前一直陪着蒋近男在医院里,认得医生,忙答道:“孩子爸妈今天不巧都脱不开身。这是孩子姥姥和小姨。”
医生头也没抬:“脑膜炎复诊都不来,够重视女儿的。”她那重音专门落在了“女儿”两字上。三人心里各自五味杂陈,却没人敢接医生这句话。医生又道:“诊室接待不了这么多人,姥姥是直系亲属,姥姥留下,你俩在外面等会儿。”
保姆乖乖把小真交给邓佩瑜,和顾晓音准备离开,刚转身,小真哇的一声在邓佩瑜怀里哭起来。“保姆留下吧,你在外面等着。”保姆领了这圣旨,赶忙把小真接过去。顾晓音想说一句,被邓佩瑜使了个眼色,咽下这口气走了。
“你看,我就跟你们说我还是得来。别说这腿没大事,就是断了也得来。”邓佩瑜一坐回车里便感慨。小真对汽车座椅不满意,更不满意保姆就坐在她旁边却不伸手抱她,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保姆尽力哄她又收效甚微,邓佩瑜听着心烦却不好说什么,顾晓音试图专心开车,实则心里焦虑得不行,没留神便闯了一个红灯。“哎呀!”邓佩瑜懊悔地喊了一声,“这个路口有摄像头,拍到就罚三分!”她想想又补一句,“何况小真还在车上呢,更要注意安全!”
四个女人在一片鸡飞狗跳当中回到棕榈泉。顾晓音下了车,即使在车库里,也莫名有一种呼吸到解放区空气的感觉。保姆终于把小真抱在怀里,顾晓音莫名想到一句陈硕喜欢的周星驰电影台词:“整个世界清静噻!”
进电梯前邓佩瑜电话响,邓佩瑜接起来就说:“我马上要进电梯过两分钟打给你。”顾晓音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但响铃时她不经意瞄了一眼,是她妈。顾晓音没多想,大姨要是在忙,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就挂掉简直再正常不过。
小真在电梯里就已经趴在保姆身上睡着了。“把这孩子折腾坏了。”邓佩瑜心疼地说。可不,顾晓音心想,连我现在都很想找个地方躺着。一到家,保姆带着小真回屋,邓佩瑜对顾晓音说:“我去换个衣服。”便走进卧室关上门。
顾晓音在客厅里晃了一会儿。刚打开电视,小真的房里忽然传出哭声,顾晓音忙把电视关了。
保姆抱着小真从房间里走出来:“小顾,小真好像饿了,你记得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要离开医院多久才能喝奶吗?”
顾晓音傻了眼:“医生说这个了吗?我当时不在诊室里呀。”
保姆好像也有点内疚:“你看我这脑子,当时觉得记挺牢,回头就给忘了。咱问下姥姥吧,或者看看病历上有没有?”
邓佩瑜还没从房间里出来。病例是她拿着的。顾晓音在客厅找了一圈,没找着邓佩瑜的包。她让保姆在客厅等着,自己去找邓佩瑜。还没等顾晓音敲响房间的门,她听到里面邓佩瑜压低声音说:“M4 是什么?我不懂。医生说不能化疗,那他说爸还有多少时间了吗?”
顾晓音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要敲门的手势已经变了形,她的手还在那里徒劳地举着。她刚刚听到了什么?顾晓音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放任自己处理了刚才听到的信息。然而她的脑子是懵的,像一辆突然在路中间趴窝了的车。如果说她在知道自己没考上好学校好工作或者被君度辞退的时候感到的除了挫败,还有对自己的失望的话,她现在只觉得这整个世界都他妈的操蛋。
邓佩瑜的声音又小声响起来:“等过了这一周吧,周末我告诉小男。她昨天才第一天上班。小音那边周末我一起说就行。”
邓佩瑶可能有点不同意见,邓佩瑜听了几秒钟又不耐烦地打断她:“小音可能不告诉小男吗?......”
顾晓音放下手退了回去。小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哭了,顾晓音坐在沙发上发呆,保姆蹑手蹑脚从小真房间里退出来。看到她,保姆问:”问到了吗?“
顾晓音茫然地看着她,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的使命,“姥姥还在打电话。”
保姆心想姥爷说的确实也没错,小顾这没孩子的年轻人,做事是不够妥帖。好在小真已经睡了,等姥姥出来再说吧。
邓佩瑜从卧室里出来,换了件衣服,除了脸色有点不好,还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小音。”她唤。
“大姨。”
“你从楼下餐馆叫两个菜我们三个人凑活吃一下吧。”
“好。”顾晓音应下。“保姆刚问医生说小真什么时候能喝奶?”
“哦,”邓佩瑜答,声音略显疲惫,“她听错了,现在就可以喝。”
“行。那我去叫菜。一会儿保姆出来了您跟她说一声。”
“好。”
饭点已经过了,楼下餐厅菜送的很快。保姆还在房间里,也许是上午累了正和小真一起睡。邓佩瑜和顾晓音给她留了一份,自己先吃午饭。邓佩瑜不想说话,顾晓音也不想说话。邓佩瑜以为顾晓音是上午跑过一趟乏了,顾晓音却是不知道怎么说掩饰情绪的话。她干脆不开口。
刚才邓佩瑜还没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搜索过 M4,搜索结果指向一种白血病分型。那篇文章说现代医学对治疗白血病已经有很大进展,尤其是某些分型的治愈率非常高。顾晓音满怀希望地看下去,不是 M4,是 M3,只差一个数字。文章还说治疗白血病最重要的是进行精确分型后化疗。那为什么姥爷的医生不让化疗?还有别的隐情吗?顾晓音的情绪把她吹胀得像一条河豚,但她还得憋着。
“小音,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两人吃完邓佩瑜说。
“行,大姨,那我先走了。”顾晓音也没客气。她罕见地给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
“大望路光辉里。”顾晓音对司机说。司机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有哪里不太对劲。司机想。她说话的时候有种咬牙切齿的紧绷感。他不由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几眼。果然,车开动起来这姑娘就开始哭,先是无声地流泪,她还试着用手擦,越擦越多之后又翻出纸巾来擦,转眼手里握了三四个湿了的纸巾球。她还撸鼻涕。大概觉得反正也被他听见了,她胳膊支在车窗上托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抽泣声越来越响。
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事儿。
司机忍到光辉里也没问顾晓音到底怎么了,对于北京出租车司机来说,这着实罕见。顾晓音下车付钱,用手机扫码时连掉了两次湿纸巾团在地上。司机终于没忍住:“姑娘,你还年轻,没啥坎过不去的。过一阵子,再难的事儿也能过去。”
顾晓音哭得更凶了,司机连忙闭嘴。
她的这一场歇斯底里持续到回家后很久才慢慢停下,与其说是她不想哭了,不如说是她暂时疲惫到哭不下去了。顾晓音去洗手间胡乱擦了把脸,给蒋近男打电话。
大姨说得对,她不可能不告诉小男。这个时点再坏,蒋近男身上既有的负担再重,她也不可能不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蒋近男。
每晚一天,蒋近男能看见姥爷的日子就要少一天。蒋近男要是知道,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蒋近男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堪称平静。“姥爷自己知道吗?”
“不确定。”
“你什么时候去医院?”
“我准备一会儿就去。”
直到挂上电话,蒋近男也没说她要不要一起去。
蒋近男的线刚收,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她在面试的那个所问她能不能把周四的面试改到周三。“最近比较忙,有一个需要见你的合伙人明晚得出差。”HR 在电话那头解释。
也好,顾晓音想,能有个事情让她分一两个小时的神,是件好事。
病房里邓佩瑶和顾国锋都在。看到顾晓音走进来,邓佩瑶明显吃了一惊。“小音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姥爷。”
邓兆真显得挺高兴:“小音来啦?”
“哎。”顾晓音坐到姥爷床边去,握住他没在挂水的那只手——那手上也有一个留置针。顾晓音鼻子一酸,努力忍了下去。
“这两天我觉得好多啦。”邓兆真脸色看着不好,但精神还不错,“医生说以我这个年龄,现在的指标很不错!现在的医院啊,看我年龄大,住进来做个常规检查也要先下个病危通知书,怕担责任!”
“爸!”邓佩瑶连忙打断他,“你别吓唬小音。”
“我怎么是吓唬她,”邓兆真不以为然,“而且现在不是撤回了嘛。我看啊,医院就是想吓唬你们,让你们买这个自费的白蛋白。”他转头又笑眯眯地对顾晓音说:“不过这个几百块一瓶的白蛋白,我觉得好像输了以后精神是好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这时护士走进来看输液进度,又对邓佩瑶说血库通知了,明天能给调来血。隔壁床的护工默默看着,等护士走了,对邓佩瑶说:“老爷子有福气啊,医生肯定打了不少招呼,别说老爷子这个年纪,我看有些年轻的,一包血经常也要等好多天。”
邓佩瑶心里埋怨这人简直多嘴!她看一眼老顾,老顾坐着不说话。再看一眼顾晓音,顾晓音也没有特别反应的样子。邓佩瑶忽然就明白,甭管小音是怎么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小音既然知道,小男肯定也知道。其实邓佩瑶这几天想,爸爸心里肯定也有数了,他只是心照不宣地配合着装傻。
现在还觉得秘密仍旧是秘密的,可能只有她姐姐邓佩瑜。
第二天顾晓音预备了半个早上去律所三面,剩下的时间都打算在医院陪姥爷。结果她到中心医院的时候才十点刚过,邓佩瑶早上买的馒头甚至还没有全凉,刚好给顾晓音当早饭。
隔壁护工见顾晓音一身西装走进病房倒是吃了一惊,他趁着在水房遇见邓佩瑶的功夫问:“您闺女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看着真精神。”
“她是律师。”邓佩瑶答。
“哟!”护工竖起大拇指,“真有出息!”
事实上顾晓音这是被谬赞了,半个小时前,她刚刚把一家律所的 offer 丢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这场三面从早上八点开始,持续到九点半,offer 是当场就给了,像她预想的一样低。合伙人问她:“明天能入职吗?”
顾晓音惊讶道:“为什么要这么快?”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告诉她最近本所业务非常好,因此急需人手。“这也是我们能这么快给 offer 的原因。”
“对不起。”顾晓音说,“我姥爷刚刚被诊断出绝症。我需要一段时间陪家人。”
“理解。”合伙人说,“下周一怎么样?”
顾晓音忽然就出离愤怒了。前一天的河豚憋到今天,炸了。有些事它可能会迟到,但不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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