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三十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下)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22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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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朱磊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就存了挑衅程秋帆的意思。按说这可不是朱磊一贯的行事风格,可他看着程秋帆神情变幻,心里有说不出的满意。打小赵芳就不断教导朱磊做人要会看眉眼高低,更要顾忌他的行为举止对父母名声的影响——得给父母长脸。这固然是因为小时候朱家住在杂院里,家长里短多,也是因为赵芳和老朱自个儿在事业单位工作,不是机关胜似机关。
今儿朱磊觉得,原来一句不计后果的话出口就能让人这么痛快,他又好好欣赏了一下程秋帆的脸色。抱歉了哥们儿,今儿合该你倒霉,朱磊在心里说。
程秋帆倒真没觉得自个儿倒霉。好歹是在投行混到了 ED 的人,别说这小儿科的,再狗血三倍的场面程秋帆也见过不止一次。让他惊讶的是蒋近男——蒋近男的脸上既有意料之中的尴尬和挫败,也有自嘲,甚至是失败后的自暴自弃。程秋帆莫名想到高中时班上的学习委员,那个姑娘因为“早恋”而成绩一落千丈,被班主任当作反面典型在班会上当众批评时,脸上也有类似的神情。如果说前些日子程秋帆在儿童医院路边捡到的蒋近男像一个落水的人,所有的失魂落魄都写在脸上,现在的她更像即将做手术的病人,无论怎样尽力掩饰病容,显得姿态好看,脸色却骗不了人。
程秋帆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蒋近男抬起了头。程秋帆的思绪忽然停顿——他在蒋近男眼里看到了恳求,不是那种他熟悉的,蒋近男跟他要项目时的恳求,更像是请他高抬贵手。程秋帆先是吃了一惊,等他明白蒋近男的意思,又感觉有点不忍心,他几乎是立刻起身,看了一眼朱磊,又看了眼蒋近男。
“那我先走了。”
蒋近男长舒一口气,收拾心情转向朱磊,又变回了那个郎心似铁的蒋近男:“在我客户面前发疯发够了?”
“小男......”朱磊忽然又软了下来,“我会发疯也是因为在乎你啊......”他坐到程秋帆的椅子上,握住蒋近男的手,被蒋近男一把挣开,朱磊也没恼,倒像从前哄蒋近男一样,“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现在又有小真,你忽然要离婚,我怎么可能不失态?昨天你提的时候,”朱磊故意没说离婚这两字,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我一下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昨儿我一晚上没睡着,早上想假装没事去上班,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成,我得来找你!”
蒋近男无动于衷地听着。这个场景过于熟悉,从前他们几次闹分手,朱磊的挽回方法都差不多,最初蒋近男感到一种被人珍而重之的感动,慢慢她疲了,现如今再来,只有希望他赶紧表演完,声音小点别被邻桌听到的尴尬感。
她等朱磊说完,尽量心平气和地接着说:“朱磊,我很抱歉,但我不想继续了。等过几天你心平气和了,我们谈谈财产分割。小真归我,其他好说。”
“凭什么小真归你?”
蒋近男甚至笑了一下:“那归你?你妈要吗?还是你准备自己带?”
朱磊刚才那句反问是下意识的,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轻敌了,觉得蒋近男不是来真的,这种轻敌使他根本没想小真的事,因此当蒋近男问出这串问题时,他发现自己没有好答案,只能绕圈子。
“你要真心疼小真,怎么忍心让她这么小就没有爸爸。”
“朱磊,”蒋近男忽然盯住朱磊的眼睛,“你现在想这些了?我自己快死过一次生出来的孩子,要空腹穿刺,饿得大哭又拼命挣扎,非得我把她按在病床上的时候,你怎么忍心的呢?”蒋近男的眼神里有诱蛇出动一般如泣如诉的神色,几乎迷惑了朱磊的心智,他喃喃道:“我那时候......你真在乎这个,当时应该跟我说啊......”
蒋近男收敛了目光,又回复了那个平静自持的蒋近男,“过了那个村就没那个店,你实在想不通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吧。”说完她叫服务生来服务生。“买单。”
服务生应下,走去收银台又很快回来:“小姐,您这桌已经买过单了。”
那倒更省事了,蒋近男起身,对还坐在那里陷入沉思的朱磊说:“你考虑下我的提议。这段时间你先住棕榈泉也行,我先带小真去我妈那住一段,等你找到房子再说。”
蒋近男回到办公室,觉得还是应该把风险控制一下。她给保姆先打了个电话,让她收拾点小真的东西,上邓佩瑜家去。“去姥姥家住几天。”她和保姆和邓佩瑜都是这么说的。和朱磊还没谈妥前,蒋近男还不想把事情复杂化。
朱磊可没给她这机会。甚至在保姆和小真还没到邓佩瑜家之前,他已经先上丈母娘家去了。邓佩瑜瞧着在沙发上抹眼泪的女婿,深深感到心力交瘁——姥爷要不行了,小男偏要在这个时候闹离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邓佩瑜思来想去,对朱磊说:“小朱,小男给你说了姥爷住院的事吗?”
朱磊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姥爷住院了?!小男没说啊。”
“唉,”邓佩瑜又叹了口气,“姥爷查出白血病来,医生说没几个月了。小男和姥爷一向感情好,受到这个打击一时冲动也是有可能,你这段时间多关心她,我也劝劝她,肯定还有转机。”
“我一定,妈!”朱磊觉得可不就是丈母娘说的,小真和姥爷接二连三进医院,对蒋近男打击太大,丧失理智了。离婚对女人来说向来是更毁灭的打击,即使是蒋近男这种条件,在这个年龄离婚以后也基本上不可能再找,等她恢复理智,就会想明白自己现在有多傻。
朱磊稍稍放下心来。他又坐了一会儿,任由邓佩瑜安慰了他一阵,才起身告辞,回去上班。
邓佩瑜脸色铁青了一下午。保姆带着小真刚进门,就被她这脸色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人今天可一个个都怪怪的。蒋近男给她打电话时邓佩瑜没觉得,这会儿见到小真,她忽然琢磨出女儿这回还真是认真的,这是把小真藏到自己这儿,怕朱家把孩子接走。这一认知让邓佩瑜决定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件事。刚好晚上老蒋有应酬,只有她和蒋近男吃晚饭,邓佩瑜硬是憋到晚饭餐桌上才跟蒋近男提起:“下午小朱来过了。”
蒋近男果然紧张起来:“他知道小真在这里吗?”
“他走了以后小真才到的,现在大概还不知道。”邓佩瑜语重心长地跟蒋近男交心:“小朱说他让你受委屈了。他确实不对,但你这样突然要离婚是不是也欠考虑?你和小恩小时候虽然没生过什么大病,医院那也是三天两头地跑。你爸哪次陪我去了?他整天忙事业,家里事无巨细还不是都得我来?我要像你这样,婚可能都离了三五回了。要我说,小朱还算体贴的,不怎么跟你要强,以你平时对他颐使气指那态度,要换了你爸肯定天天跟你干架。”
蒋近男保持沉默,邓佩瑜见蒋近男没反应,以为她有所触动,便接着说:“我和你爸结婚之前,团里的团委书记给我做思想工作,有句话我到现在都记着,她说:‘婚前多看对方的缺点,婚后多看对方的优点。’那时候我觉得听着怪别扭的,这几十年过来可越想越觉得在理。夫妻天天在一起生活,哪可能永远像谈恋爱的时候那样,怎么看怎么顺眼?你觉得他不好,他还觉得你不好呢!这夫妻之道就是该和稀泥的时候和稀泥,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了。”
“可姥爷和姥姥的感情就一直很好......”
“那是你姥爷一辈子让着你姥姥!”邓佩瑜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结点,“你要非找个像姥爷对姥姥那样对你的丈夫,那可一辈子开心不了!要我看,小朱已经很像姥爷了,非得跟你姥爷一样天天提前下班回家烧菜给姥姥吃,那哪行?!别说小朱不该这样,我也不想看你被惯成姥姥那样唯我独尊的人,你姥姥命好,走在姥爷前头,舒服了一辈子。要是先走的是姥爷,姥姥还不知道被我们嫌弃成什么样呢......”
“姥姥不是你说的这样。”
邓佩瑜冷笑了一声:“姥姥走的时候你才十几岁,你能看出姥姥怎样的?你姥爷能太太平平活到现在,跟这十几年你姥姥没折腾他也脱不了干系。”她到底觉得自己扯远了,“总之,你和小朱闹别扭正常,小年轻一时头脑发热提个离婚也是有的,但要真离婚,我不同意!婚姻哪能像你这样当个儿戏,想结就结,想离就离。我和你小姨要都像你们这么任性,你和小音早就成了破碎家庭的孩子......”
蒋近男终于没有忍住,也让一抹冷笑挂上了嘴角。周围的人都说她长得像邓佩瑜,蒋近男小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她觉得了——有天她见客户时无意看到玻璃反射的自己,嘴上那一抹谄媚的笑可不就跟邓佩瑜假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她终究是邓佩瑜的女儿,再讨厌邓佩瑜的某些点,也不由分说地遗传了来。
“你和小姨把我和小音扔到姥爷那里,我们跟破碎家庭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
“你......”邓佩瑜简直气结。她刚要发作,蒋近男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我去看下小真,晚上我上小音那儿住去。”
顾晓音的床像蒋近男记忆里她们在姥爷家共享的那张床一样挤,虽说是双人床,也就一米八宽。顾晓音有时晚上睡觉不老实,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半夜砸到她身上也是常有的事。后来她去上大学,再后来顾晓音也上大学了,两人的生活渐渐交错开去。
没想到再次拥有类似的体验是在这种情境下。蒋近男苦笑了一声,“我要是按原计划先跟你妈聊一下就好了。”
顾晓音只能勉力安慰她:“你也不用想太多。大姨的战斗力,三个我妈也赶不上。”
蒋近男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我妈在你心目当中是这种母夜叉形象。”
顾晓音叹口气,“大姨可能也是这段时间忙姥爷的事心烦,等她想通了,会支持你的。”
“你可太乐观了,”蒋近男苦笑,“结婚的时候牵扯到双方家庭的事就够多了,没想到离婚更甚。”
顾晓音觉得她这时大概应该说些什么,然而却想不出什么可说。她甚至首先想到的是谢迅和徐曼离婚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和双方的家庭反复牵扯过,这让她莫名产生出一点对蒋近男的愧疚之情。
“唉,不过,”蒋近男说,“你也别因为我而恐婚。我跟朱磊的头就没开好,以前一直顺水推舟地谈着,总觉得某天会分手,谁知竟然就一路推到结婚了。人的惯性真可怕。”
她停了停又说:“要说我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失败经验,可能只有——如果没碰到你很喜欢的人,那么最好不要将就着结婚。中国式的婚姻,女人在婚姻里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即使像我和朱磊这样看起来我强他弱的,一旦结了婚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你不爱他,婚姻里的那些委屈和孤独就更容易让你难以忍受,还不如一个人过算了。”
顾晓音想起她和蒋近男在儿童医院度过的那一夜。小男是在什么时候感到难以忍受的呢?是那一夜,还是更早的时候?她无法开口问这个问题,却也无法不想。
蒋近男也没指望顾晓音会有什么回应。顾晓音这里就像一个避难所,说完上面那番话后,蒋近男忽然意识到,如果顾晓音结了婚,今晚她大概就只有酒店可去。这个发现让她陡然心情复杂起来。
顾晓音今日在医院呆了大半天。说来也奇怪,明明没做什么,一天下来也还是累得很。想到蒋近男只会比她更甚,顾晓音提议两人早些休息。蒋近男没什么异议,关了灯,黑暗里的蒋近男倒想起来,中午程秋帆走了以后,自己连信息都还没发一个。
于是她摸出手机,发了一条:今天实在不好意思。
程秋帆觉得蒋近男这个歉道得不冤。他俩关系再好,也不意味着程秋帆会喜欢近距离观摩这种夫妻反目的尴尬场面。程秋帆着实为蒋近男觉着可惜,今日尤甚——莫名其妙当着同事或客户面前给你没脸还要把对方牵扯进去,和给对方全公司发邮件痛诉家丑,也不过是一步之遥,令人望之不寒而栗。然而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丈夫究竟是蒋近男选的——这现代社会早没有包办婚姻了,说到底这还是蒋近男自己脑子进的水。
推出这个结论令程秋帆的观感微妙起来。因为这一点点的微妙,也因为程秋帆笃定蒋近男并不真的期待听到他的任何反馈,程秋帆收到蒋近男消息后没有回复。
蒋近男确实不认为程秋帆会回复,她发完消息就关机睡觉了。
黑暗里顾晓音忽然嘟囔了一声:“小男,我打算先不找工作了......”
回答她的只有蒋近男悠长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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