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500万的女儿,是疯了吗?|第九、十章
第九章
想要500万的女儿,是疯了吗?
文敏跟她爸吵完架后,一个人拖着行李,去两条街外的一家精品酒店开了间房。
她对她爸的厌恶已经从精神层面散发到生理层面,没办法忍受共处一室。
老男人真是讨厌,连自己的爸爸也是这样。
他以为自己是谁?土皇帝吗?
文敏想起那些碉堡一样的别墅,大概都是给小城市里志得意满的中年老男人准备的。每个这样的男人,都有一个土皇帝的梦想。
老头刚才那段话,先是把她弟弟立了皇储,又欢迎长公主携驸马前来常驻,当然,你得注资才行。
他呢,就打算做那个功成名就的大家长。
每天在家坐在皇位上,享受着所有人的阿谀奉承,一边喝茶一边指点江山。
早晚在碉堡内外视察一圈,仿佛土皇帝视察自己的疆土,确保一家人都在他的遮蔽之下。
至于里面的人快不快乐,舒不舒服,跟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每个人都晓得,他是一家之主,你们所有人的幸福生活,都是皇帝恩赐的,那就够了。
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她给弟弟发了个消息:这事跟你没关系,我跟他断绝关系了,还是你姐。
过了一会,她妈和弟弟都来了。
文敏一开始以为是来劝和的,打开门就说:“不要劝我。”
没想到弟弟说:“姐,我支持你,我也不想要那个房子。”
她妈说:“都是你爸的馊主意,反正我是劝不动。”
三个人坐在房间里,开起了批判老爸大会。
先是她妈说:“你爸这样做,肯定不行,我早跟他说了,小敏不会同意的。他不听,非要说什么不试试怎么知道,这是我们文家最大的事业。”
文敏听了翻起白眼,说最讨厌她爸的就是这一点。
“我是他女儿,他以为是在跟我谈生意,没有心软也没有不好意思,第一遍不行,谈到第三遍没准就行了。”
她说完,眼泪啪嗒就下来了,问她妈:“妈,我是我爸亲生的吧?”
“是啊,你跟你爸长得一模一样。”
文敏更加受不了了,就因为她是女的吗?就因为是女的,就什么都没有吗?
“成年人的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这句话就像标枪一样,射在文敏的心脏上。
她爸要把所有的钱都给弟弟,那文敏算什么呢?算是一棵并不重要的,随随便便长大的野草吗?
文杰看到姐姐伤心,也伤心起来。
文杰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记事开始,家里条件优渥,他关于童年的印象,是爸妈都没空回来的晚上,他爸会给他点钱,让他去买麦当劳。这让他觉得很放松。
他没经历过姐姐的童年,但从小就跟在他姐姐屁股后面,是姐姐坚定的跟屁虫。对他爸,他害怕。对姐姐,他敬佩。
毕竟姐姐在上海有房有车,还是没靠家里的有房有车。
还有饶舌的亲戚讲,文敏要是儿子就好了,小杰这副窝囊样子,怎么能行?
情绪烘托到一个悲剧调时,弟弟叫的外卖来了,三个人吃着烧烤喝着啤酒,讲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爸爸不在的时候,家里气氛总是温暖而舒适。
她爸一回来,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离谱。当年做小老板的男人,几乎都在外面有着各种各样的女人。
家有糟糠之妻,外面彩旗飘飘。她爸?肯定有吧。
因为文敏和弟弟都记得当时的争吵声,记得爸妈吵着要离婚,记得两个小孩一人一个,记得弟弟大哭抱着她妈的腿说,要跟妈妈要跟妈妈。
弟弟从小就爱哭,现在长到身高185CM,像只大狗熊一样,依然还是会哭。看到弟弟哭,文敏就不想哭了,因为哭看起来很没用。
文杰读书马马虎虎,可能是因为姐姐光环太闪耀,他只勉强达到及格线。
每次升学,都要他爸奔走一番,靠关系靠塞钱,让文振华意识到,原来同样亲生的小孩,差距可以这么大。
当时他家有一个隔壁邻居,叔叔离婚带着女儿,又结婚生子。后妈并不刻薄这个大女儿,她只是不管她,一心管着自己的女儿,给这女儿上最好的学校,去最好的补习班。
花了所有能花的钱,最终这女儿勉勉强强考上一个三本大学。倒是一直放养的大女儿,考上了复旦,光宗耀祖扬眉吐气。
这事,找谁说理呢?又或许上天是公平的,那个不怎么受宠的,总是格外受到老天的眷顾。
小杰在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实在太差,走了另外一条路,做艺考生。
他后来偷偷跟姐姐说,其实从小就喜欢画画,但是爸妈都不让。直到确定他考不上高中,才让他做艺考生。
文敏心想,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只要他能继续读书,怎么样都行。
小杰现在依然还在画画,文振华认为,儿子应该锻炼锻炼,随你怎么瞎折腾,当你折腾不动,山穷水尽那天,你只能乖乖回来继承家业。
对,家里总有一个位置是给儿子的,但女儿不行,女儿怎么能行呢?那可不像话。
宵夜结束,文敏送走她妈和弟弟,一个人躺在酒店床上,啊,这一刻,她非常想念小宋。
她想给小宋打个电话,从头到尾好好讲一讲这件事,她确定小宋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
没想到小宋在电话里让文敏放轻松点:“我觉得你爸把钱给谁,是他自己的事嘛。”
小宋的理论是,一个人赚了很多钱,他的子女凭什么干涉他个人的意愿?
文敏说:“大哥,他可以都给,也可以都不给,但不能只给一个人啊。”
小宋不知为何,杠上了:“可是那是他自己的钱嘛,我就不想要我爸妈的钱。你们不用给我钱,也不要干涉我的自由。”
“那是因为你爸妈没钱给你。”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她在气愤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问她爸要500万这件事,已经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
第二天一大早,文敏手机剧烈震动,她以为是小宋打电话过来道歉,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她大伯母。
某一年过春节的时候,存了电话,大伯母说,下次去上海,要来找她玩。平常基本没怎么联系过。
大伯母的声音在手机里显得非常呱噪,文敏都不用把手机放在耳边,只要扔在另一个枕头上,就能听到里面的质问声。
“小敏,回来啦?怎么不来大伯母家玩?给你妈打过电话了,说你在住酒店。你说你浪费这个钱干嘛?家里这么大不住,跑出来住酒店……”
“大伯母,到底什么事啊?”
半小时后,文敏睡眼惺忪坐在楼下咖啡厅,点了一杯冰美式。
大伯母坐在对面,说她不喝,又说女孩子怎么一大早就喝冰的。
文敏只好又问了一遍:“大伯母,到底什么事啊?”
“你爸昨天晚上来我们家啦,他说他要买房子,你要他现在分家产。小敏啊,你爸不容易的,这么多年天天扑在外面赚钱,哪里休息过一天?”
文敏的冰美式上来了,她吸了一大口,感到十分神清气爽。
终于在大伯母絮絮叨叨的叙述中,抓到了一条主线。“小敏,你这样做,过分了呀。你都已经嫁人了,对吧。再说这个家,总是要传到你弟弟手里的……你爸这样做,他也没什么错啊。”
哦,是说她不应该拿这500万。
她顿时觉得好笑起来,没想到她爸还能找到一个说客。
“小敏啊,断绝关系这种话,不能随便乱讲,你爸多伤心啊,昨天来我们家,都快哭出来了。他养你们一家老小,也不容易。”
“大伯母,你是觉得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绝对不能跟娘家再要一分钱是不是?”
“不是不能要,但是哪有你这样的呀。”
“那什么意思?我不该主动提,要等着我爸给?我爸施舍了我就该千恩万谢?因为他愿意把钱扔水里?”
“哎呀,自古以来不就是这样,女人嘛,对吧,你都嫁出去了,娘家的东西,你就不能惦记了。好女不贪娘家财,都像你这样,不是乱套了?”
“都像您这样,把头割下来给男人当凳子用,就天下太平啦?大伯母,您有空也提升提升自己,出门享受享受,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做奉献,给家里一大一小倆男的打工一辈子了,现在我堂哥在家啥事不干,就是你做得太苦了。”
话讲到这里,大伯母脸就气白了:“你这小姑娘,讲话怎么这么难听?你爸还活着,还没到60,你就分家产,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文敏听到天打雷劈几个字,怒了:“我爸都不怕天打雷劈,我怕什么天打雷劈?”
大伯母提着小包,赶着去上班。文敏走出咖啡厅,听到两个人在议论她:这年轻女的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文敏听到这句话觉得很舒爽:我干嘛要做省油的灯?神经病吧,省吃俭用供家里的男人好吃好喝?
她回去睡了一觉,手机特地调到飞行模式。
睡醒之后,收到很多条七大姑八大姨的消息。
都是在讲,小敏啊,这样不行。有个看起来有点明事理的大姐这么跟她讲,小敏啊,老板们都是这样,女儿供读书,提供个基础保障,儿子用来继承家业。
我认识谁谁,那比你老爸有钱多了,他家也是这样呀,女儿大学毕业送套房,家产还是全部留给儿子,是吧,这个本质上来讲,你爸的家产,他怎么处理都行。
文敏觉得很好笑:“我爸的家产,他怎么处理都行,那我要跟他断绝父女关系,这不也是我自己的意愿吗,关你们啥事?给就给,不给就断绝关系。
放心,他老了要是真的老无所依,我按照法律规定给他寄基本赡养费。但凭什么他现在给弟弟那么多,我还要当个没事人一样?
好啦,你跟大家去说吧,我就不是省油的灯,就这样吧,挂了。”
其他人的意见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小宋的意见。
小宋的意见要是跟她不统一,那可属于同床异梦范畴了。
小宋是独生子,他当然无法理解多子女家庭的各种复杂生态。其实他和文敏的老家相距不远,开车大概一小时而已。
两人既然是同乡,好处是在很多事情上,有着约定俗成的默契。新闻上那种跟着男朋友回老家,他家里人竟然叫女孩磕头的荒唐事,在他俩之中绝无可能发生。
过年回家,也很随意。大年三十晚上这顿年夜饭,有时在小宋家吃,有时在文敏家吃。
文振华对待亲家非常客气,他总是说,小宋啊,叫你爸妈一起过来吃,我们好久不碰头了,过年总是要聚一聚。
等小宋父母来过,文振华率领全家带着厚礼再一起去一趟,礼数周全,皆大欢喜。
文振华跟女儿说:“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让小宋他们家好好对你。”
有一种女儿是这样的,受了委屈回娘家放声大哭,然后娘家亲戚聚起来,一起冲过去给她出头。
文敏心想,我是这种人吗?你女儿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到现在还不了解?
自己的事情都解决不了,那还结什么婚?
不过,因为文敏有个弟弟,每次在小宋这边,提到这个问题,亲戚们眼中免不了带有复杂的神色。
总有亲戚问文敏:“那平常会给你弟弟寄钱吗?会不会让你买手机什么的?”
小宋在旁边听到这种问题,也觉得很离谱。一问到弟弟,三句话不离开一个钱字。
文敏刚结婚的时候,弟弟还在读书,她当然会给弟弟点钱,因为她和弟弟都知道,从老爸手里要点钱有多难。
想买块iPad画板,她爸觉得,有什么用?你将来反正是来我厂里干活。买来干嘛?
想去北京上一个名师的插画培训课,她爸也不想给钱,以后又不干这行,你花这个钱干嘛?
“你还能成艺术家?我家就没有这种基因。”
文敏觉得弟弟有个爱好挺好的,总比打游戏强吧?这些钱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所以当她回答说,当然会给一点吧。就会有人问她:“那你弟弟买房,你也要出钱的咯?”
这理所当然的优越感,让文敏感觉不适,好像她就是某种低等种性的生物。
她可以说,我是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姐姐。但别人不能当着她的面说,你是要供养你弟的吧?
她盯着那亲戚的眼睛,顺口编起了胡话:“是呀,彩礼也都是要给我弟弟结婚的。”
这样你满意了吧,满足你对重男轻女家庭的想象了吧?
这种时候,小宋已经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赶紧拉着文敏走了。小宋的意思是,没必要,你没必要去纠正每一个人的思想,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这又是他们矛盾密集爆发的时候,文敏觉得,我不高兴我发飙是我的事,你不能替我原谅。
小宋摆摆手说:我替他们跟你道歉,以后我们少回家,行了吧?
小宋的愿望,是跟老家距离越远越好。
作为一个独养儿子,小宋从小就感受到了来自父母令人窒息的爱。
他觉得他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这种窒息感,这也是他勤奋学习的主要目的。
小宋上大学的时候,谈了一个女朋友。那时很流行玩密室逃脱,他和宿舍同学一起去玩,碰到一群女生,两方一起组队进去。
自然而然地,他觉得女孩很可爱,又爽朗,特别能玩到一起。
因为是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小宋跟爸妈分享了他谈恋爱的事,没想到迎来父母激烈反对。
初恋女友在大学城一家二本学校读书,这是第一个不利条件。
第二个是听到女友来自中部某省某县城,他妈特地去查询了一下,该城市人均年收入不足两万元。
女孩家里条件略好,也不过年收入五六万。再听到女朋友还有个上小学的弟弟,不不不,绝对不行!
小宋记得他妈妈当时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我们努力培养了你20年,不是让你去给别人家改善生活的啊。”
小宋很窒息,劝他妈妈,这只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也不一定就走到一起了,能不能不要考虑这么长远?只要现在开心,不就好了?
他妈:“坚决不同意,小姑娘家里条件这么差,只考个二本,还有心情出来玩,谈恋爱,你觉得她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你要扶贫不要花我和你爸的钱。”
后来分手了,他妈才如释重负,重新给他寄生活费。
小宋的父母都在体制内,有点人脉,还有点社会地位。
第一个女朋友,是爸妈搅黄的;第一份事业单位的工作,是爸妈介绍的。
“现在这么稳定的工作哪里去找,你在这里一边上班一边考公,不是挺好?”小宋父母认为,大城市赚再多钱,都不如回到小城市体制内稳定。
你看看,现在那么多35岁失业,40岁到处投简历没人要的,一把年纪了骑着电动车到处送外卖,图什么?
小宋没敢告诉爸妈,其实他开过滴滴,也考虑过送外卖。小宋觉得在上海和老婆独自生活的感觉非常好,那令人窒息的亲情,还是不用了。
所以他不理解,文敏要这要不到的钱干嘛呢?要了钱,就得听爸妈的话,多不自在。
但第二天,他还是主动给文敏打电话,诚挚地道歉了。
“还生气呢?我错了。”
“哪儿错了?”
“问你爸要钱是你的事,不该替你假大方。”
“不够深刻。”
“批判你成家了就不该问你爸要钱,是一种先入为主的陈腐印象,没有看到你在这件事的动因背后多年来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把问题简单化扁平化处理,忽视了当事人深层次的内在感受。”
“那你昨天跟我吵什么?”
“哎呀,我是怕你收了钱,要听你爸的摆布。”
文敏犀利地指出了一点:爱摆布的父母,不管有没有钱都爱摆布。“就比如你爸妈吧……”
“好啦好啦,不是说过了,吵架只吵一件事,不准任何衍生。”
文敏告诉小宋,她家亲戚正疯了一样来劝她,等她舌战群儒后,她打算带妈妈和弟弟一起去周边城市玩两天,散散心。
小宋立刻感到自己道歉的时机非常正确,再晚一点,他老婆就要六亲不认了,还好还好。
第十章
喜欢小孩,就不能离婚啦?
“你的真名就叫珊瑚吗?”
方琪就像一个小粉丝,虔诚地看着她生活中认识的第一位作家。
“当然是笔名,我真名叫许安宁。你想问为什么叫珊瑚?一般我都会告诉别人,因为年轻时候喜欢潜水。不过你是小川的老师,偷偷告诉你个秘密。”
啊?
她俩正坐在空旷的画室里,自从上次相亲后,方琪再也不去咖啡馆了,她叫外卖来画室,桌上摆着两杯咖啡,两个巧克力贝果。
“因为山川湖海,我是山和湖,把川抱在中间。”
“哇,好浪漫。”
珊瑚手握咖啡,脸上洋溢着一种很明媚的笑容。
“可是,在有小川之前很多年,你就叫珊瑚了吧。”
“对哦,是因为之前我就有过一个小孩,但是那次没有成功生下来。”
“啊,那一定很伤心吧?”
“伤心啊,但是我用这个经历写了我第一本小说,然后就这样出道了。
唉。作家就是这样贩卖悲伤的人,沉浸在伤心里的时候,想着写下来吧,已经透过伤心开始遣词造句,安排段落。那个没出生的孩子,我本来打算叫川这个名字。
很奇怪的,我叫许安宁,我爸妈希望我过一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但我最喜欢山川湖海,喜欢冒险,喜欢到处旅行。
啊,为什么叫川是吧?川是里面最好写的一个字嘛。结果,我儿子小川最喜欢的就是画画,哈哈哈。孩子就是出乎意料的存在呀。”
珊瑚一头短发,染了时髦的灰绿色,穿一件藏青色军装大衣,紧身牛仔裤配一双长靴。
如果不是她主动跟方琪打招呼,这种家长通常是方琪不太想打交道的类型,看起来就像不好惹的中年女人。
“如果小说是真的,那小川的爸爸,真的比您小9岁吗?”
“实际上他比我小11岁,不过我写小说的时候想,不能显得太离谱,你说对吧。“珊瑚挤挤眼睛。
方琪震惊到说不出来话。再想一想,就觉得小川爸爸完全不普通,而眼前的珊瑚,果然是女作家。
“哈哈哈,为了增加小说的可信度,我改成了9岁。”
“啊,那您……”
“哈哈,看不出来我40多了吧。”
珊瑚意味深长地看着方琪:“要说有什么忠告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向下择偶,起码生小孩不会很困难。超过35岁,男人的精子活力会大幅下降。”
方琪由衷敬佩珊瑚:“你俩看起来完全不像差那么多……”
作家再次奉送了一个真理:“谁带孩子谁老,小川非常非常难带,这几年我一直在外面写剧本,都是小川爸爸带的。”
“听起来他挺不错的,为什么要离婚?”
方琪的印象中,小川爸爸是典型的学生家长,看起来总是有点疲惫,来去匆匆,对她很客气。这不就是最常见的丈夫和父亲吗?
“这说起来就话长了,我也写了一篇小说,怎么说呢,婚姻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还是离了婚舒服又自在,回头我发给你吧。
哈哈,说起来当作家最糟糕的一点是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
“我们没有秘密。”
“为什么不继续写作呢?”
“写剧本赚钱啊,方老师,等你有了小孩,就懂了。有钱赚就先赚,其他事都可以等一等。”
这天略晚一点,方琪拜读了关于离婚原因的小说。
“每天都会因为小孩的事情吵架,怎么会到这一步呢?
小孩两岁多,爱哭极了。什么事情都能哭上一场。
水杯打翻了,他哭,帮他再倒一杯水,他还是哭。我想我是太累了,精疲力竭问小孩,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小孩哭得更大声了。
丈夫跑过来说:怎么回事?你这个人,对小孩怎么这么没有耐心?
丈夫很爱小孩,但是为了给小孩一个更好的将来,他进入了事业上升期。
当我忙了一天,正在束手无策,对着哭闹的孩子没办法时,同样忙了一天的丈夫回家第一句就是,怎么回事,你这个人?
怎么连小孩都带不好?怎么家里这么乱糟糟的?怎么给孩子吃速冻水饺,有防腐剂吧?怎么又给他买了零食?怎么又生病了?怎么又流鼻涕了?怎么他老是睡觉哭?怎么小孩看起来这么瘦?……
离婚吧。我说。
因为此刻的我很痛苦,很不幸,感受不到快乐。身体非常疲惫,每个小孩哭闹的夜晚,整个人像被碾碎了一样,每一块都掉在地上。第二天匆匆忙忙又收拾在一起,外表很完整,内心很破碎。
原来女人生了小孩,就会被默认成一台大型机器,需要源源不断地产出母爱,耐心,劳动……自我毫不重要,自我越强大,只会越痛苦。因为一个好妈妈,相当于没有自我。
提离婚的女人,丈夫会说,你怎么这么幼稚?你怎么这么任性?你怎么这么不为小孩考虑?
如果不是为小孩考虑,我看着眼前的丈夫,心想,怎么会忍你这么久呢?
而且丈夫不会改,因为他心里有一个好妈妈的固定模式。在我要求离婚的时候,他略微收敛一点,但是过一段时间,又跟原来一样。
他说,连说都不能说了吗?他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说,我就随便说说。
有个人始终在用疑问句,质疑我是否能成为一个好妈妈。我真的很累,所以我跟丈夫说:真的要离了。
争吵太浪费时间,抱怨让生活的成色更加难看。
他说,我绝不会跟你离婚,因为我要给小孩一个完整的家。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孩,从来没有想过一点点我的幸福和快乐。我说,哦,不行,我离婚,是为了一个完整的我。
他说,我能怎么办?难道我不上班,每天回来照顾你吗?我也很忙很累,都一样的,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
如果你跟一个没有家暴,出轨,赌博等恶习的孩子爸爸离婚,所有人都认为,你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所有人都劝我,小孩上了幼儿园就好多了,你就不会那么累,不会感觉那么遭了。
不,我得离啊,只有离婚才能证明,我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女人。”
方琪看完这个开头,很震撼,哦,没想到小川爸爸这么糟糕啊。
这篇文章看起来就是一篇避孕佳作,如果你不想毁了自己,最好不要生小孩。
里面还有一段,讲女主陪着小孩住院,医院人很多,她一个人推着推车上的小孩跑上跑下。
验血看医生的时候小孩哭得筋疲力尽,最后又没有床位,只能在走廊上陪着小孩挂水。
然后小孩爸爸来了,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唉,谁看了不恼火,几乎想把这个男人撕碎。方琪难以想象,一脸明媚的珊瑚原来经历过这么多,也绝对想象不出来,小川爸爸怎么这样?跟这样的男人在一块,的确太窒息了。
可这样的已婚男人看起来似乎很常见,碰到任何事情,先把责任推在女人身上,然后自己做一个高瞻远瞩指点迷津的傻逼。很多男人都有这种病。
她把这篇小说转给文敏,过了一会,好朋友回复说,她看过,就是因为看过,所以一直没下定决心要小孩。她也不敢保证,小宋会不会变成这样。
文敏问她在不在画室,忽然又问她,你做这行,到底赚钱吗?
其实还可以吧。比起原来想象中贫困的文艺生活,倒是好多了。一个主要原因是,双减后很多补习机构都倒了,她这种跟学业无关的美术课,没受到任何影响。
既然都要送小孩出门打发时间,方琪的画室因为口碑不错,最近来了不少新学员。
除了周一休息,她每天晚上都有两节课,周末上午下午晚上都有排课。
再加上给别人画插画的收入,每张500块,有单就接,而且方琪要求明确,最多只能改稿一次。
她深感,比原来做设计好多了。因为设计这个行业,其实没什么提升空间。
在20多岁的时候,还能一稿又一稿改下去。当30岁,还在这样重复着跟客户周旋,听着对方离谱的意见,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她看不到将来。
啰啰嗦嗦跟文敏聊了聊,没想到文敏回复:你能不能把自己往惨点说啊?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是跟你比,我当然不算什么。”
“不不不,现在事情有点严重,我弟跟着我来上海了,他跟我说,打算靠画画谋生唉!你说离谱不离谱?”
“离谱。”
年轻人想啥呢,靠画画谋生?当艺术家吗?画画能赚几个钱?她一张插画才500块钱,要吭哧吭哧画上一整天呢。
“你弟弟是想通过穷困潦倒的生活,来获得一些艺术启发吗?”
“不知道,我现在后悔跟我爸决裂了,从老家弄来这么一个大号拖油瓶。”
“什么?为啥跟你爸决裂了?”
听完文敏说的她爸要给弟弟买一栋一千多万的别墅,姐姐只有一个零头都不到的家产的故事后,方琪无法理解。
她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发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或者什么大山沟里面。
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松江乡下宅基地。
村里每户人家都会盖两层或者三层楼房,两上两下或者三上三下。这些房子并不怎么富有美感,但是当时农村富裕的标志。
富有的人家会在墙面贴上马赛克,装上不锈钢门窗。
方琪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一排楼房里,有两间十分低矮的平房,这家人不仅没有盖楼房,门前的场地也没浇水泥。
下完雨后,方琪印象深刻,她是怎么走过那一片泥地,弄脏了新裙子。
那家人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跟方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永远穿得破破烂烂。所有小孩都不想去他们家玩。
方琪问她妈:为什么这家不盖楼房,也不浇水泥?
品珍一如既往地直白:没钞票咯,生了两个要罚多少钱啊。我是不会要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想不穿,没儿子大概睡不着吧。
这就是方琪对重男轻女的印象,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贫穷。
她不理解,文敏家不是挺有钱的吗?干嘛还要搞这种重男轻女?
文敏告诉方琪,她小时候,就是方琪印象中最穷的那户人家。
贫穷就是你不由自主会躲避的东西,文敏都经历过,那些小孩怎么赤裸裸看着她,她又是怎么退缩在那个圈子以外,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渴望着得不到的东西。
“没想到,我总觉得这些东西离我很遥远。”
“没想到吧,重男轻女的受害者就在你身边。”
文敏求方琪帮她一个忙,跟她弟弟分析下,并没有必要留在上海画画。
“你就吓唬吓唬他,说这个行业水多么深,聊聊在上海搞艺术是多么不切实际,你觉得你能不能打消他的念头?”
“为什么不让他试试呢?”
文敏着急了:“他留在上海,我爸妈一天要给我打多少个电话?我一天到晚要为他操多少心?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我朋友里也就你一个画画的。你能不能描述下,你职业生涯中最悲惨的一段生活?”
方琪噗嗤一下笑了,悲惨生活当然有,但也不至于揭开伤疤让陌生人看吧,于是她质问文敏:
“你弟弟再怎么悲惨也有你爸传给他的家业,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怕他赖着不走。”
方琪答应了。
初冬的下午,文敏带着弟弟来到她的画室。
那天有点冷,方琪穿着一件硕大的卫衣,外面套了件羽绒马甲。手上戴着两只袖套,正在画室里给一副刚打好底稿的画上色。
她的头发散开了一点,文敏进来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把头发扎扎好。
所以当她看到文敏拉着的那个高大年轻男人时,略略有点窘迫,不过很快就恢复神色,一边跟他们打招呼,一边动作极快地收拾了下。
拿湿纸巾擦手,拉下绑头发的橡皮筋,迅速归拢头发,扎起一个高马尾。
文杰的眼神落在后面的一幅画上,他越过她,说:“你也喜欢阿历克斯卡茨?”
方琪点点头说,对啊,挺喜欢的。那是卡茨一幅女人背朝画面,在水中划小船的画。
当初方琪离婚那阵,临摹的。她很喜欢这幅画的意境,人终将孤独地面对一切。
文杰说:“卡茨在复星艺术中心的展览,你去看过吗?”
“啊,他来上海办展了?”
“对啊。”
什么时候感觉到自己年纪大了,大概就是在跟比自己年轻的人聊天的时候吧。
好几年前,她也会像年轻人一样,把看展当成头等大事。在美术馆消磨一下午,站在一幅画面前,研究它的构图,光影,结构。
她喜欢一个人去逛美术馆,朋友都不太能理解看画的乐趣,几乎所有女生对美术馆的第一需求就是,能不能拍出几张带有艺术气息的照片?
以前,也偶尔会跟前夫去看看。陆士衡蜻蜓点水般在里面转一圈,会到门口咖啡馆等她。
看展过于浪费时间,陆选择出来处理邮件。她其实不需要人陪,一个人能在里面看很久,有时出去才发现,陆已经先回公司了。
啊,她是什么时候不去看展的呢?好像就是离婚后吧,忙着生存,好久不进城了。
文敏在旁边启发性提问:“你也学画画搞设计的,这行在上海到底有没有发展空间,你跟我弟说说?”
她随便聊了几句,承认自己是失败的,肯定吃不了这碗饭。
文杰在她的画室里兜兜转转,看到小川前几天画的一幅叶子,他停下来,说“这个画得很好,叶子好像被微风吹过一样,好有活力。”
“是我们这里一个小朋友画的。”
方琪也觉得他画得很好,天赋吧,特别是画画这行,有天赋的人感受比别人深刻。她想到珊瑚在小说里写,小川小时候是多么难带。
她想,得跟珊瑚好好说说,那不是小孩的错,只是他比很多普通人要敏感得多。
有天赋,其实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啊。
“你现在画什么画?”她问文杰。
“我画条漫。”
“哇,你是我认识第一个画条漫的。你给谁画呢?”
“就给一家公众号画。一开始在网上接稿,但是我觉得来上海,应该会有帮助吧。”
文杰说话慢条斯理,跟他姐姐完全不一样。
在文敏疯狂输出的时候,他就在画室里慢悠悠地转着,看起来姐姐的担心,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因为他,年轻啊。
“你弟弟几岁?”
“23岁,比我小7岁,他就是在我上小学那年出生的,我上高中的时候,还要帮他一起背乘法口诀呢。”
23岁,她觉得自己再往下想就不礼貌了,这可是好朋友的弟弟,相当于她自己的弟弟。
他们快走的时候,文敏正在打一个电话。
这个年轻人用他那双很大的眼睛,带着害羞问方琪:“一起去看展吗?”
一起去看展吗?
方琪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那种她曾经很熟悉但是好几年没复燃过的感觉,好像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再次浮出了水面。
作为一个还算漂亮的女孩,她从十几岁开始就接收到这种来自异性的邀约。
这几年这种搭讪和邀约近乎为零。
然后,它就这么出现了。
方琪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邀请呢?她不置可否,没有作声。
当文敏挂掉电话的时候,她弟弟又说了一次:“姐,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卡茨的画展?”
文敏当即拒绝:“我不要,我就一直搞不懂,这些画为什么一定要去现场看?在网上看看和在美术馆里看,不是差不多吗?那些在一幅画面前站很久的人,到底在看什么?”
文杰看着方琪:“你要一起去吗?”
方琪看着文敏,文敏看着弟弟。
不,这件事,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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