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光丨第三十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上)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213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zsq110 on Pixabay.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但其实蒋近男这天没去医院。
也不是没打算去,蒋近男的车已经开到离医院还剩仨路口的地界。绿灯变黄,又变红。最靠近路口的那辆车踩了一脚油门,还是来不及,只好慢慢再往后倒车,免得压线被拍。眼看差点撞上后面一辆,后面的车顾不得城里不让鸣笛的交规,连忙按喇叭示警。最前面的车还往后倒,大约是想让第二辆车也往后挪点,后面的车不知是位置有限还是不愿惯着前车,就是不动弹。蒋近男听到人声,转眼有人站在两车中间开始争执起来。
会开到这条路里来的车,除非是那根本不熟悉北京交通也不看实时地图的,否则十有七八是去中心医院——总之,若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谁也不会专门上中心医院这来堵着。也正因如此,堵在这里的人,心情往往比那别的拥堵地段更差,更容易一点就着。这不,红灯已经变绿了,两个人还占着车道吵架。任后面的车鸣笛或者开窗劝阻,就是不理睬,非得把他俩的架给有始有终地吵完。
蒋近男的车排在这两车后面两三辆的位置。她后面的车纷纷变道绕行,她和前面两辆因为靠得近,无法调整位置只能干等着。蒋近男奇异的发现自己并不着急,相反,她有点感谢这两个自私而不识时务的司机,是他俩帮她拖延了时间,使她可以晚一点去面对姥爷。
可惜这不是万灵药。又过了两三分钟,终于连那两个男人也吵完了,各自回到车里。蒋近男前面的车又动了起来。她以颤抖的手换 D 档,感觉要用开卡车的力气才能将油门踩下去。还好到她前面一辆车时绿灯又变红,蒋近男长舒一口气,踩刹车换 P 档,整个人松弛下来。她终于意识到,即使是想到马上要看到病中的姥爷的这个念头已经足以使她行将崩溃。人说为母则强,她不,当母亲这件事让蒋近男变得更脆弱了。
红灯变成绿灯,前头的车走了,蒋近男的车没动。后面的出租车司机等了十秒,短促地摁了下喇叭。蒋近男的车还没动,排第三的车忍不住长按一声喇叭,出租车司机同时摇下车窗,伸出头来喊:“前面的司机楞什么呐!挪窝,赶紧的!”
蒋近男在这兵荒马乱当中下定决心,向左笼头打满,掉头回去了。对面来的直行车没料到她这一步,急忙踩下刹车,也鸣了声笛表示不满。
“这女司机真牛掰嘿,就这十字路口,禁止掉头!四方都有监控看着哪。扣三分起步!”出租车司机边给他的客人上交规课,边赶紧趁着黄灯冲过路口。
可能已经被扣了三分的蒋近男一边往相反的方向开一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上班。
蒋近男把车停在景山西街附近,蹓跶着去了北海公园。为什么去北海,还不是靠得近?而且北海好歹不像什刹海那样被开发得面目全非,东西差不多都还是老样子。已经是秋天了,北海里有不少各地游客。蒋近男忍不住低头笑,顾晓音小时候第一次跟爸妈回北京,玩的就是那几个景点:故宫北海长城十三陵,小姨夫觉得小音该受点爱国主义教育,非要大早上的带她去看升旗,到现在姥爷家餐桌的玻璃板下还压着顾晓音一大早在天安门广场困得睁不开眼睛的照片。二十年多年过去,本地人的北京已经天翻地覆了——四环,五环,顺义,望京......外地游客的北京还是故宫北海长城十三陵,简直固执得傻气。
她停在九龙壁前细细端详。小时候邓兆真带她和顾晓音出去玩,最喜欢考她们北京有几个九龙壁,在哪儿,有什么不同。九龙壁旁边有个仿膳,做宫廷菜的,邓兆真回回路过都要唠叨一次他四十几岁的时候单位接待贵客去吃过一回,环境是多么高级,菜肴是多么精致可口。蒋近男默默记在心里,上班后拿到第一份工资请全家在那吃了顿饭,果然就如网上食客点评的那样质次价高,邓兆真每吃一个菜都要叹一口气,说声不如原来。
这老头!蒋近男又笑了,她也不是唯一一个上当了的,邓兆真每来北海必说六十年代北海公园里卖的藤萝饼,把顾晓音馋得要死,有一阵子天天都在琢磨哪里还能吃到。后来忽然有一天顾晓音悄悄跟她说,她看了赵珩的《老饕漫笔》,藤萝饼根本不是北海公园里的,是中山公园的,当中隔着整整一个故宫呢!这出处不靠谱,味道自然也靠不了谱,顾晓音为此生了挺久的闷气——白瞎了她那么多的感情。
每次蒋近男想到这一片——景山,北海,故宫,总是邓兆真骑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带着她和顾晓音来玩。顾晓音坐在大杠上,她斜坐在后轮车架上。后来顾晓音长高坐不了大杠,她把位子让给顾晓音,自己骑车跟着,又后来......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很少再跟姥爷一起出游的?蒋近男发现她自己居然想不起来了。
她在北海转了一圈,跟着游客的步伐从文津街出口出去,继续漫无目的地往西走。走过两三条街就到了西什库教堂。她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平安夜悄悄带着顾晓音晚上溜出来,两人去望了一场午夜弥撒,等她俩再回到姥爷家,客厅里坐着面色铁青的姥爷和她妈,姥爷伸手拍了她一巴掌,接着赶紧让她妈给小姨和她爸打电话,说人回来了,让小姨别担心,让她爸不用接着找。
那是邓兆真唯一一次打她。
西什库教堂还是老样子。建筑很美,里面挺破的,陈旧的木质排椅上稀稀落落的坐着两三个在祷告的老太太。蒋近男选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在三层楼高的穹顶下,人显得格外渺小,兼有阳光经各处彩绘玻璃透进来,玻璃上各色人物有如沐浴圣光。蒋近男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应该从那些人物的脸上读出自己需要的答案来。
然而没有,他们只是静默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和表情。
蒋近男的电话在包里震动。她这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出来这大半天,这是第一个找她的电话。原来无论对谁来说,她都不是无可或缺,小真有保姆,公司有同事,医院里有小姨......她在缓慢地消化自己的情绪,而这个世界照常向前,一点也不会因为她可能即将失去姥爷的惶然而发生任何改变。
那又是谁在这时候非她不可?蒋近男掏出电话看了一眼,程秋帆。
她走到教堂外接起电话。
“在哪儿呢?给你发信息写邮件都不回。”
“西什库教堂。”
这显然不是程秋帆意料之中的答案,他愣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你说你在哪?教堂?”
“嗯。”
“大姐你没事儿吧?好好的工作日你跑教堂干啥?”
“没事。我瞎蹓跶。”蒋近男懒得编理由,干脆瞎说。
程秋帆当然不会相信,但蒋近男信口开河,显然是不欲多说。他想到上次遇到蒋近男时她流露出的那一点脆弱,觉得两者之间必然有联系。只是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蒋近男在电话那头问他:“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想跟你谈谈护生上市的事儿。”
“上市的什么事儿,你电话里说不就得了?”
“电话里说不清,当面比较好。”
“这样,”蒋近男也没再逼程秋帆,“你着急不?今晚我有事儿。”
程秋帆挺着急的,然而蒋近男大工作日的都上教堂了,他也不敢催她,“那明儿中午行吗?”
“没准。”蒋近男答道,明天她可必须去医院了,可她还没想好是一大早去还是怎么着,“我明早给你发消息呗,反正肯定是明天。”
“也成。”程秋帆赶紧应下来,谁知道蒋近男今明两天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他甘居次要,只要明天见着她就行。
蒋近男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晚上保姆带着小真进房间睡觉了,朱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蒋近男走到他面前,“朱磊。”
朱磊正看体育节目看得入迷,头也没抬,“嗯。”
“我们离婚吧。”
朱磊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他迷惑地抬起头来,“小男你说啥?”
“我要离婚。”蒋近男面色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还为小真上医院那事儿生我气哪?”朱磊眼睛还盯着电视,“这都检查完了,不都挺好,咱俩没去也没耽误事儿。”
“跟那没关系,朱磊,我认真的。”
朱磊抬起头,“真不饶我哪?”他放下遥控器站起身,侧头观察蒋近男的表情,“真生气哪?别呀,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我那天真走不开。下回吸取教训!”
这么多年了,朱磊的这招从没有失败过。蒋近男进,他就退。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他妈妈从小教他的,朱磊老早就发现,蒋近男尤其吃这一套。只需姿态放得足够低,蒋近男这里还没有朱磊过不去的坎。
“朱磊,”蒋近男看他的眼神没有怒气,甚至有点悲悯,在蒋近男的各种表情里,这是朱磊最讨厌的一种,“我没想跟你翻旧账,我就是不想跟你过了。”
朱磊终于意识到蒋近男可能真没在开玩笑。这种认知反而促使他采取了一种掩耳盗铃的态度:“小男,你刚回去上班压力大,我能理解。有压力咱们可以分担,有矛盾也可以解决。夫妻之间,提离婚就伤感情了......”
蒋近男摇头,“朱磊,你别骗自己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朱磊当然知道,此时不禁有些被点破之后的恼羞成怒。小不忍而乱大谋。他对自己说,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二,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对蒋近男说:“好好,我知道了。今晚我先睡客房,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找时间聊。”
蒋近男有些迷惑。和她预料的相比,朱磊的反应堪称平静。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和她谈任何条件,就这样主动搬去了客卧,简直有一种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殉道感。她是否太咄咄逼人?自己一下抛出这个重磅炸弹,朱磊可能是不太有心理准备。睡前的蒋近男叹了一口气,按下去客卧看一眼朱磊的心思,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蒋近男起床时朱磊已经出门,保姆和蒋近男说话的语气神态一切如常,不像是怀揣任何八卦信息的样子。蒋近男正吃着早饭,程秋帆的信息已然追来:中午 ok?
能让程秋帆这么坐不住的事,看来还真挺急。好在程秋帆运气不错,她这里至少目前还没遇到任何狗血,一会儿就能出门去看姥爷。想到这,蒋近男回复道:午饭没问题。
中心医院永远是那么忙。生老病死那些之于个人和家庭来说大得不能再大的事,不过是医院的日常。蒋近男在邓兆真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挂上一个甜美的笑容,推门进去。
“姥爷~”
“你怎么也来了?”邓兆真看见蒋近男明显很高兴,开口却又不像那么回事。
“想您了呗。”蒋近男假装听不懂邓兆真的弦外之音。
邓兆真笑得十分开心,嘴上却还要说一句:“你要照顾小孩,来看我一下就得了,别老跑。”
“那不行,我想您了就得来。”
“好好,你自己安排好了就行。”
“这还差不多。”蒋近男刚作出满意的表情说完这句,隔壁床忽然发出一阵挺大的动静,蒋近男进屋的时候隔壁床就有一个护士在操作什么,她没仔细看,这会儿病人忽然发出几声急促的喉音,像是在挣扎之中,怪吓人的。她急忙看邓兆真的反应,邓兆真脸上还挂着点刚才和她说话时的笑容,正端起保温杯要喝水,倒不像是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蒋近男稍放下心来,悄悄问邓佩瑶:“隔壁这是在干什么呢?”
“吸痰。”
“动静这么大?”
“嗯,老爷子情况不太好。”
“姥爷会受到影响吗?”
“姥爷还好。”
蒋近男坐了大半个早上,快到中午她才走。“我后天再来看您。”临走时她对邓兆真说。“不用来那么多趟,带孩子要紧!”邓兆真还是那么说,蒋近男就当没听见。
“您觉得姥爷他自个儿知道吗?”邓佩瑶送她出病区时她问邓佩瑶。
“他大概心里多少有点数吧,我觉得。这两天输过血之后他没再问什么时候能出院的事,估计有个猜测。”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小恩来过吗?”
“还没,你妈也没告诉他,但说这周末带他来。”
程秋帆在蒋近男办公室楼下的餐厅等蒋近男。蒋近男在国贸一带除了夏宫,中午工作餐最喜欢去的就是这间餐厅,原因无他——就在她办公楼一层,一个近字胜过所有。蒋近男晚到了十分钟,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早上忙?”程秋帆在蒋近男坐下时问。
“那倒没有,”蒋近男不觉得在程秋帆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干脆实话实说家里有长辈住院,“你也知道中心医院附近那交通。”
程秋帆也想这蒋近男够倒霉的,怎么三天两头和医院打交道。但眼下他得和蒋近男聊的事也和医院脱不出干系去,只好用状似轻快的语气说:“你还别说,我这事儿也跟中心医院沾点边儿......”
他把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原来中心医院心外科的张主任是护生的股东之一,这几年间也在护生的心脏瓣膜人工血管等项目的临床试验上出了大力,眼下中心医院心外科可算是护生最重要的临床试验点。因为这个缘故,承销商要求对张主任的股份进行特别处理,实行三年的锁定期。张主任不肯,而承销商又出于各种考虑而坚持这一条,老袁两边不想得罪,更不想自己跟张主任对着干,干脆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程秋帆。
还真是什么事都能绕回中心医院去啊,蒋近男在心里默默感叹。
“张主任的股份是找人代持的吧?”蒋近男先问了一句。
“那当然。”
“那这事儿没什么,你自个儿想复杂了。”蒋近男先下了结论,甚至接着气定神闲地吃了两口菜。
“您倒是给解释下呢。”
蒋近男放下筷子。“很简单,承销商要赚承销费,张主任要等着护生上市股份变现,这两者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只要被推到一定的地步,其中任何一方都会妥协,谁会跟钱过不去。但你猜老袁想让你推哪一方?”
程秋帆想了一下,“承销商。”
“为什么呢?”蒋近男接着问。
“因为张主任的关系对老袁更重要呗,他要是真得罪了张主任,现在的临床点大受影响不说,以后要跟别的医院合作肯定也受影响。”
“聪明。”蒋近男笑眯眯地夸奖程秋帆,“你看你其实并不需要我这个军师嘛,自己想一想不就想到了。”
不,我需要你。程秋帆被那笑容晃了眼,在心里忽然冒出这一句。
蒋近男的笑不仅晃了程秋帆的眼,也刺激了正走过来的朱磊。天知道过去的这十几个小时朱磊是怎么过来的。他在客卧床上辗转一夜后强撑着去上班,情绪却在早晨逐渐发酵——蒋近男怎么能这样对他!朱磊越想越气,跟领导打了个招呼就在大中午奔国贸来了。他怕蒋近男不见他,专门没打招呼就去了她公司,秘书说她今天还没到,朱磊扑了个空,下楼正想着要不要打电话问保姆,却见蒋近男坐在斜侧面的餐厅里,对面坐着个男人,而蒋近男正展露出一个衷心愉悦的笑容。
一个他很久没见过的笑容。
理智告诉朱磊,蒋近男对面这个男人十有八九是在和她谈公事——若是真有私情,谁这么明目张胆在办公室楼下约会?但眼下朱磊顾不得这些,潜意识里他甚至觉得就是要在蒋近男的工作伙伴面前给她难堪蒋近男才会更在乎,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小男,我们谈谈。”
蒋近男看到朱磊,刚才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呵,靴子终于落地了,她想。
“我正在谈公事,你想谈什么我们晚上回家谈。”
她那忽然收拢的笑容和公事公办的语气深深刺激了朱磊。“有什么事是比你的家庭更重要的?”朱磊故意把话说得很重,“还是说这位就是你要离婚的原因?”
还好今天吃饭的是程秋帆,蒋近男莫名地想,朱磊要在他面前发疯就发疯吧,程秋帆应该不会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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