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大的不可知
事物的发展有极大的随机性,但它们很多方面我们依然能够给予肯定的评断,譬如枝头的苹果不摘的话肯定最后会掉到地上,某地夏天的平均温度肯定比冬天高,今天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肯定要比200年前的进步,但另外还有很多方面我们无法给予肯定结论,譬如苹果究竟是烂了后还是烂之前掉地上,某地今年冬天气温高夏天究竟是否会比去年更热,今天的西方资本主义究竟是否开始走下坡路了,这样的不确定是知识性的,因为我们掌握的信息远不够完备,或对某概念的把握和定义远不够精确,但是理论上我们还是有可能给予肯定回答的。
除此之外,不确定性更存在于这些方面,今天我靠着树干想问题,苹果掉在我头上,如果我不靠树干,苹果是否明后天或下周才会掉;百年气象记录显示本地气温大致呈上升趋势,可不可能是城市化造成的热岛效应;2009年全球经济危机过后美国经济没有一蹶不振而是不断开高,是否美联储的救市货币政策有方和及时的缘故。这类问题牵涉到一个事物对另一个事物的影响,其不确定性是根本的,是逻辑上的不可知。这是因为时间的单向性,我们绝对不可能把历史重置并反演一遍,我们不可能让这个苹果重新长回枝头,然后不靠树干观察它今天会否掉落;不可能退回一百年前,保持本地不进入城市化看气温会否升高; 不可能退回经济危机初发当口,而尝试其他的金融和货币政策。因而,我们无法肯定地回答这些问题。
在宏观世界,任何逆时间的研判事物A对事物B 的因果影响的实验是不可能的(也许在量子层次可以),这叫反实际(counterfactual),是我们难以逾越的最根本也是最严重的不可知,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在于它的动态变化,它各种事物间的互动,和人类对它的种种有意或无意的改造。我们需要了解我们对世界的影响,我们的举措对我们周遭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影响,对自己关心的事物和人的影响。譬如一项意在促进就业的公共政策实施了,它是否真起到了预期的作用?我们不能仅仅比较政策实施前后的失业率,因为可能市场本身正开始一个上升期,即使没有这项政策,就业率也会升高;反过来说,即使政策实施后的失业率比之前更高,我们也不能断然说政策失败了,因为可能没有这个政策失业率会更高。
唯一能够帮助我们稍微准确点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靠电脑建立一个‘反实际’,实际是一个社会在实施这项政策,而电脑虚拟出一个反实际 - 完全一样的社会,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这项政策在实施,就像两个并行世界,一虚一实,除了这项政策的有无,其余完全一样,两者从同一起跑线上同时起跑,惟其如此,我们才能肯定回答这项政策究竟有无作用,有多大作用。
但并行世界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实世界里我们能依靠的大概只有两样东西,统计和控制对照样本,我们或可以收集大量的历史数据,尽量包括各种与就业率有关的独立变量,然后建立就业率和这些变量互动的电脑模型,当政策实施后,继续采集这些独立变量的数据输入模型,然后比较模拟出的失业率和现实失业率。更进一步,我们或可以把这个社会分成尽量相同的两半,一半实施政策,另一半不,就如医学或药物开发的干预组和对照组间的双盲实验。问题是我们不可能保证模型已经穷尽了所有可能变量并且这些变量是真真独立的(更不可能采集所有变量的数据就不去说了- 比较起来只是个技术问题),也不可能保证控制对照样本和干预样本间每个体绝对相同(也不用去说社会规模的对照实验会遭到社会道德的严厉质疑而行不通)。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经常会碰到要判断事物间因果影响的时刻,但我们鲜少会去建立并运行一个反实际counterfactual 电脑模型,我们用得更多的是直觉和经验,在特定的领域里,专家的直觉和经验往往比电脑模型更管用,美联储主席和他的顾问们面对经济状况的变化,虽然会参考一下经济模 运算结果,但更主动的会按自己专业知识和经验做出对策。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处在巨大的不可知中,但依然得对不可知做出判断和反应,亿万人的随机应变综合成了社会的既定走向,就像无数量子的多态不确定性聚合成了物质的确定状态,然而看回140亿年前大爆炸那一瞬间,今天世界的万象,可知和不可知,都只不过因为那当口上帝的心念稍微抖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