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恋情(二)
战地恋情
李公尚
二
2月24日基辅时间早晨五点钟,基辅响起了爆炸声,位于基辅的乌克兰军事设施遭到了巡航导弹和弹道导弹的袭击。我被爆炸声惊醒后立即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报:俄罗斯总统普丁宣布“为阻止乌克兰政府对本国人民实行种族灭绝,实现将乌克兰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的目的,俄罗斯在乌克兰展开特殊军事行动。”此时,正是莫斯科时间早晨六点钟。
我完全没有了睡意,不断调着电视频道查看关于战争的消息,但是乌克兰的大部分电视频道还处于休眠状态,只有白俄罗斯电视台和俄罗斯电视台在报道战争开始的新闻。看手机新闻,也看不到更多关于战争的消息。我想起今天我还要参加格列廖夫教授安排的一台胸外手术,大约到了七点钟,我打电话给格列廖夫教授,问他今天的手术能否如常进行。
格列廖夫教授一家显然也已经起床了,格列夫教授对我说:“战争已经开始了,等一等看看政府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措施,我再打电话通知你。”基辅时间早晨7点,乌克兰各电视台开始陆续报道发生战争的消息,首先播报了总统泽连斯基发布的戒严令,宣布在基辅实行戒严。7点40分,基辅电视台和手机里开始转播英国广播公司(BBC)援引其他消息来源的报道,说俄罗斯军队从白俄罗斯进入了乌克兰,正向基辅方向前进。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地区,俄军对乌克兰的哈尔科夫发动了进攻,并对马里乌波尔和敖德萨进行了大规模的两栖登陆。8点30分,乌克兰电视台播报了乌克兰最高拉达(议会)宣布乌克兰进入战时状态的公告,宣布基辅地铁免费向公众开放作为战时防空设施。9点,基辅电视台报道总统泽连斯基宣布与俄罗斯断交。9点40分,乌克兰电视台报道乌克兰军队攻击俄罗斯的乔特基诺。
此时我猜想,格列廖夫教授今天安排的手术可能无法进行了。果然,没过多长时间,格列廖夫教授打来电话告诉我今天学校停课,安排的手术全部取消。他说他有些事要和我谈一谈,因为电话信号不好,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希望我能到他家去谈。我告诉他我现在就去他家。他说:“街上已经戒严了,你出门一定要带好身份证明。好在你住的离我这里不远,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左右。你是中国人,警察不会为难你的。”
出了门,我看到街上空荡荡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很多路口设立了军警检查站,但似乎对过往行人检查的并不严格。在检查站,有人说自己需要去市政厅委员会办事,而基辅的政府部门并没有宣布停止正常办公,因而检查站的军警们查验了他们身份证件就放行了。我路过的几处检查站,军警们检查了我的护照,问我来乌克兰的目的和住在乌克兰多久了,我告诉他们我是医生,乌克兰现在需要医生,我现在是去巴卡莫列茨国立医科大学见格列廖夫院士医生。他们听了,很有礼貌地把我的护照还给我,友好地将我放行。
到了格列廖夫教授家,格列廖夫教授让我到他的书房去谈,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是否继续留在基辅。他告诉我,根据他听到的传闻,战争爆发后医学院的学生可能很快就会被征召到前线参加救护工作,他不希望我把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乌克兰,劝我尽快离开基辅回中国去。我告诉他,目前中国正在实行严格的防疫隔离措施,境外回国人员受到极大的限制,我暂时无法回国。格列廖夫教授说,那你就尽快返回莫斯科,回莫斯科比留在基辅安全。只是俄乌已经断交,双方没有直接的交通,去俄罗斯需要绕道第三国。
我说我先给斯坦列维奇教授打电话,问一问俄罗斯那边的情况。列廖夫教授说,“我已经和斯坦列维奇教授通过电话了,他正在瑞士,他希望你尽快返回莫斯科。”我说,既然这样,我只能绕道波兰或者匈牙利回莫斯科了,现在我就去办理欧洲申根国家的签证。格列廖夫教授听了,想了想说:“如果你转道欧洲去莫斯科,我希望你能和我女儿还有我儿子一起走,把他俩带到德国去,我让德国的朋友安置她们,然后你再去莫斯科。”我点头答应,他感慨地说:“俄罗斯是我的祖国,乌克兰是我的国家,都是我的生命之邦,真不忍心看到这两个我最爱的地方毁于自残。让孩子们远离战火,是做父母的责任!我要留下来继续为医学事业服务。”
格列廖夫教授和我走出他的书房,把妻子、女儿和儿子都叫到客厅里,告诉他们,现在各学校都已经停课,他决定让女儿和儿子尽快到德国去,一两天之内和我一起动身。格列廖夫教授的妻子娜塔莎希望女儿和儿子尽快动身,她留下来和丈夫在一起。女儿捷列金娜听了却说,她不会在自己的祖国危难之际逃离祖国,她要留下来和自由的祖国一起战斗。儿子谢廖沙则说他不想去德国,想跟我一起去俄罗斯,到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去继续学习音乐,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是出音乐大师的地方。
下午,我去欧洲委员会驻乌克兰办事处办完签证,接到了中学同学孙浩博的电话,他让立即赶到基辅市舍普琴科区的民政委员会去,他和热娜妮娅正在那里排队登记结婚,他需要我去做他的证婚人。按照乌克兰法律,结婚当事人一方是外国人的办理婚姻登记,需要有一位和外国当事人同一个国家的成年人到场作证婚人。
我急忙赶往舍普琴科区民政委员会,在一个检查站,我坐上了一辆正在接受检查的出租车。赶到婚姻登记处后,看到大厅里有很多人都在因为战争的原因排队办理婚姻登记。孙浩博见了我,对我说,今天他和热娜妮娅仓促赶来登记结婚,是因为在乌克兰的所有中资机构都接到了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的通知,中国政府要派包机来乌克兰来接华侨回国。他今天办理完结婚登记,明天就去中国大使馆办理婚姻认证并为热娜妮娅申请中国签证,等中国来接华侨的包机到来时带热娜妮娅一起走。热娜妮娅的父母、奶奶和两个哥哥一起陪着热娜妮娅来办理结婚登记,热娜妮娅高兴地向我介绍他的家人。
我对孙浩博说:“既然你今天登记结婚,她的家人也都来了,咱们不妨就庆祝一下。战争发展下去,以后再聚可就难了。”孙浩博听了,和热娜妮娅商量了一下,决定办完登记手续后,在附近找一家餐馆,邀请双方的朋友前来聚一聚,当做婚礼。
排到孙浩博和热娜妮娅办理婚姻登记手续时,孙浩博告诉登记人员我是他的证婚人,登记人员检查了我的护照和其他身份证件,让我填写了两份表格,并发誓是自愿担任孙浩博和热娜妮娅婚姻的证婚人。办完了婚姻登记,李开江、张东明等几位接到孙浩博通知的中学同学,开着一辆中型巴士赶到了。李开江告诉孙浩博和热娜妮娅:现在到处戒严,街上的商店和餐馆都关门了,没有地方可去。他和张东明商量了一下,不如就到他们公司驻地去,让食堂多炒几个菜,他有从国内带来的几瓶好酒,大家一起聚餐,就当自家人庆祝。热娜妮娅和她的家人听了,感激不已。不久,热娜妮娅邀请的朋友卡柳莎、卓拉以及她的三个学生也陆续到了。想不到她邀请的三位学生中有格列廖夫教授的女儿捷列金娜。捷列金娜从小学到中学都在学习芭蕾舞和音乐,热娜妮娅一直是她的家庭教师,她俩是多年的好朋友。
我们一行十六个人,坐进李开江开来的中型巴士,前往他所在的华阳电力能源集团公司驻地。途径索菲亚大教堂前面的一个检查站时,检查站的军警见我们车上坐有乌克兰人,就要求车上的所有人都下车接受检查。一名警官告诉我们,基辅实行戒严了,戒严期间不许集会,他问我们这么多人坐车去哪?孙浩博告诉警官,今天他刚结婚,要和亲戚朋友去他所在的中资机构去庆祝。聚集在检查站等待接受检查的很多人,听说孙浩博和热娜妮娅刚办完结婚登记,都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表示祝贺,有人突然高呼:“我们不要战争!我们要和平生活!”“中乌两国要永远友好!”很多人拿出手机跟着我们一行人不停地拍照。
过了检查站,热娜妮娅提出要在索菲亚大教堂前面拍几张照片留念,我们一行人步行到索菲亚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在我们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一起,跟着我们不停地鼓掌欢呼,并用手机和相机拍照。同时,很多人呼喊“不要战争”“中乌友好”的口号声也越来越大。我们在教堂前面拍合影照时,很多人自动加入了我们的合影,还有人趁机举起纸牌,展示上面的标语;“让全世界知道,乌克兰人热爱和平。”“中国是乌克兰的朋友!”
我们要结束拍照时,教堂附近的一家婚纱商店的老板,让我们等一等。他回到店里拿来一套华丽的白色婚纱礼服,穿在热娜妮娅身上,把一束鲜花送到热娜妮娅怀中,让我们重新拍照。此刻,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更多的人群朝我们跑去,要求一起参加拍照。一些人手中还拉起了“要和平”“反对战争”的布幅。渐渐地人们开始群情激昂,让我们始料不及得是,原本一个简单仓促的婚姻登记突然变成了一场反战集会。广场上不知哪来的新闻记者把这一场面记录了下来,并进行报道,孙浩博和热娜妮娅瞬间成了俄乌战争爆发当天的新闻人物。我们几个中国人的面孔,也成了很多人用手机拍摄的对象,不少人把我们的影像发到网上,说在乌克兰的中国人参加乌克兰的反战游行,表示中国支持乌克兰反对俄罗斯入侵。
孙浩博和热娜妮娅在教堂前面拍完照,热娜妮娅把身上的婚纱礼服脱下来,叠好送还婚纱礼服商店的老板,老板接过去亲吻了一下,重新叠好,送给热娜妮娅作为新婚纪念礼物。
我们返回到车上,大家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热娜妮娅的家人们围坐在热娜妮娅周围欣赏婚纱商店老板送的婚纱礼服,其他人热烈谈论着刚才发生在索菲亚教堂广场上的一幕,情不自禁唱起了乌克兰歌曲。我坐在车厢靠后的位置,听到车厢最后一排的坐椅上传出急促的喘气声,回头一看,见卓拉仰卧在最后一排的长座椅上,张东明压在她身上,两人缠绵在一起。他俩前面的座椅遮挡住了她俩身体的大部分,但是卓拉的一截裸露在外未被遮挡住的洁白的粗腿,格外醒目。醉眼迷离正忙于和张东明接吻的卓拉见我回头张望,摆动着她搂着张东明后背的手,示意我转过头去别看,车上的其他人似乎没有在意他俩。
我们在李开江所在的公司餐厅聚餐时,孙浩博打开电视,电视里播报着基辅市长宣布宵禁的命令,宵禁时间为晚上10点至早晨7点。不久,电视台插播了一条英国BBC电视台向全球播发的“即时新闻”:“战争下的婚礼。乌克兰人不惧怕战争,世界各国支持乌克兰反对俄罗斯入侵。”电视画面播出了孙浩博和热娜妮娅在基辅索菲亚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举办简朴婚礼”和自发参加婚礼的乌克兰民众反对俄罗斯入侵的视频,紧接着画面转接成一些乌克兰军人告别家人奔赴战场的悲壮场面,视屏配音:“来自多个国家的平民自愿参加了乌克兰军队的外籍军团,他们告别家人,告别新婚的妻子,投身到反抗俄罗斯入侵的战争中去。”
看到电视里播报的新闻,原本聚餐的热闹气氛,一下沉默下来。我们几个中国人面面相觑,不能肯定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热娜妮娅的父亲举起酒杯说:“没关系,英国人就爱胡说八道。过两天中国政府派飞机来把你们接走了,你们就成为远离战争的人,没人再记得这件事。来!为新婚夫妇祝福。”
格列廖夫教授的女儿捷列金娜举着酒杯,悄声对我说:“祝贺你,你们政府派飞机来接你们,你可以直接回国了,不用再转道欧洲去俄罗斯了。我也不用跟你一起去欧洲了。我根本就不想离开乌克兰。”我对捷列金娜说:“中国政府派包机到乌克兰来接华侨回国,主要是接中资机构的人员和他们的家属,以及进修和留学等一些居住生活在乌克兰的侨民。我不属于居住生活在乌克兰的中国侨民。我必须要返回莫斯科继续学习。”
这时电视里播报俄军从白俄罗斯方向进入乌克兰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周围地区,控制了核电站,向基辅开进;乌克兰武赫莱达尔的一所医院遭到轰炸,死伤多人;哈尔科夫和利沃夫等多个城市遭到俄军第二波导弹袭击,死伤多人。突然,电视里插播一条乌克兰国防部的公告:目前所有不在岗位上的现役军人,今晚八点前必须返回岗位,否则以逃兵论处。依偎在张东明身边的卓拉和坐在李开江身旁的卡柳莎看了公告,不由一震,对视一下,默默站起身,走向热娜妮娅和她拥抱告别,其他人和她俩握手告别。张东明对她俩说:“现在街上可能找不到出租车,我开车送你们回去。”李开江听了,站起身冲到门前说;“我也去。”
张东明和李开江送卓拉和卡柳莎离开不久,捷列金娜接到了他父亲格列廖夫教授打给她手机的电话,说在电视上看到了她在索菲亚大教堂广场上活跃的身影,希望她尽快回家。她告诉她爸爸说正和我在一起参加热娜妮娅的结婚聚会,格列廖夫教授让她把手机给我,让我接听电话。
格列廖夫教授告诉我,他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我,他认为我这个时候出现在电视上不恰当,所有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中国人都欠考虑。他希望我尽快送捷列金娜回家。我向他简单说明了当时发生在索菲亚大教堂广场上的情况,他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去欧洲各国的机票都买不到了。你和捷列金娜、谢廖沙只能乘火车先去利沃夫,从那里出境去波兰或者匈牙利。希望你今晚就准备好,最好明天,最迟不超过后天,就离开基辅。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一边收拾行装一边打开电视。电视里播报乌克兰内务部凌晨12点钟发布的通告:所有18岁至60岁的乌克兰男性公民被禁止离开乌克兰。看了电视,我立即赶往格列廖夫教授家,格列廖夫教授见了我,拿出一份打印的电子邮件对我说:“莫斯科谢东诺夫医科大学给我发来的邮件,让我转告你,你必须立即返回莫斯科。”
我告诉格列廖夫教授,我也刚收到了这份邮件。他耸了耸双肩,摊出双手,说:“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谢廖沙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此时电视里播报:俄罗斯的一支战斗机群接近基辅,基辅市政府敦促所有市民前往避难所。乌克兰国防部称,俄军缴获两辆乌克兰军队的军车后,正伪装成乌克兰军队沿着高速路进入基辅。另有一只俄罗斯军队已进入到距离基辅市中心仅有九公里的奥波隆。格列廖夫教授用手机查看俄罗斯方面的消息,根据俄罗斯卫星网报道:俄武装部队已摧毁乌方118个地面军事设施,俄武装力量在基辅郊区的霍斯托梅尔机场地区成功实施了空降行动。他叹口气说:“看来基辅就要沦陷了。你和捷列金娜尽快离开这里,学校已经开始动员三年级以上的各科系学生去接受军训,并参加战地医疗服务。再不抓紧时间,就都走不了了。”
(本文根据当事人叙述采写。未完待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