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后 记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后 记
1990年,在草原上生活了二十二年后,我终于回到了北京。
躺在老祖母睡过的床上,深夜,我分明听到了她的呼唤:明儿,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回来了,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操透了心,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老祖母却在两年前仙逝。
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在一连串的不如意之后,妻子又遭遇了车祸。她躺在301医院的病床上,双腿打着石膏,痛苦地熬着每一个时日。我白天上班,夜里陪床,病房成了我生活的大本营。
在301医院病房里,几位同病相怜的病友成了好朋友。其中一位内蒙集宁来的约摸三十出头的女教师引起了大家的同情。女教师长得斯斯文文,苗条、秀丽,戴着副眼镜,说话慢声细气。她的丈夫,一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同样长得精精神神,文质彬彬。两人好得就像一个人,形影不离。女教师天天拿出儿子的照片给大家看,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男孩儿。
时间长了,大家都熟悉了,女教师也不避讳我们,大方地跟我们谈起她的病情。她患的是骨肉瘤,一种严重的恶性肿瘤。几次住院治疗后,大夫找她谈话,让她这一次把整个大腿截掉。女教师坚决拒绝了医生们的恐吓:如果不截肢,也许很快就会危及生命。大家心照不宣,知道即使截肢也不过让她的生命稍稍延长一点而已。
我的妻子双腿骨折,情绪极其低落。女教师多次劝她,你的病算什么,硬伤,过些日子自然会好。一个多月后,妻子可以拆线出院了。望着内蒙的老乡,那位漂亮的女教师,我多想对她说,你也会好,会很快出院。可是,我知道,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
怎样才能留住这可爱的女子?怎样才能让儿子不会失去这样一位疼爱他的母亲?丈夫不会失去他心爱的妻子?
我突发奇想,我为什么不能写一部关于插队、关于草原、关于爱情的书呢。
在医院里,我想对那位女教师说:我要写一部关于草原的书,你一定要等到我把这本书送到你手上。
我倒底没敢开口。
能否写出一个哀怨委婉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能否真实地再现插队生活?能否在短时间内完成?我心里没底。
我没敢留女教师的通讯地址,把这样一个愿望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当我劳累、困倦、才思枯竭,无法写下去的时候,仿佛有一位年轻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的女教师在催问:你的书写好了吗?
妻子养病的两年内,我白天上班,路上构思,在租住的简陋的小房里,夜里握笔疾书,几十万字草草而就。
当女儿把一套楼房钥匙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特别是后来小外孙女的到来,我知道我们在北京“插队”的日子终于修成了正果:不必再租住价格不菲的平房,烧蜂窝煤,不必再望眼欲穿地期盼“分”到一套房子。领导们宁肯委屈自己,多为自己分一套房子,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怜悯一位插过队的所谓老知青。除非你是他的儿子或老子。
当这个可爱的小精灵来到我们中间的时候,我们觉得一生的受苦受累原来都在等待这样一个幸福时刻。
我们太怕与孩子分离的滋味,太怕想念亲人的滋味。那些年女儿在北京上学,我们在草原,因为想念女儿,只能夜晚在被窝儿里偷偷地哭泣。
下班回家,推着小孙女遛弯儿,把她抱在怀里摇她睡觉,给她喂奶,换尿不湿,所有繁琐的事都成了我们快乐的源泉。直到小孙女上幼儿园,三四年的时间我一笔没动。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儿女情长的人。小孙女长大了,上了幼儿园,我才重新开始修改我的书稿。
《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血色黄昏》《狼图腾》等作品都曾让我激动不已,因为书上写的是乌珠穆沁草原,几位作者又都是北京插队知识青年。
也许《血色黄昏》的作者老鬼做梦也没想到,我就是他在书中提到的,曾向他表示致敬,与他所在的高力罕牧场仅一河之隔的一名北京插队知识青年。
当我打腹稿的时候,对曾经遭遇的不公平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偏偏让我们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赶上了饥饿,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赶上了计较家庭出身,赶上了插队。
二十多年后,北京城对我们网开一面,不论媳妇或丈夫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北京知青都可以携儿带女全家返回北京。尽管其中不乏佼佼者,但大多得不到领导的赏识,有的遭到兄弟姐妹的排斥,甚至连亲生爹妈都不待见。许多人面临着又一次“插队”。失业、下岗、无文凭、无特长、无房、无钱;病痛、衰老接踵而至。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吗?
当我的拙作稍稍有了些眉目,心中却充满了浓浓爱意。充满了感恩。我感谢农村、牧区那些肮脏、穷苦的农民、牧民,感谢帮助过我的知青战友、兵团战士,感谢为我奉献了一生的小青马,感谢曾让我心动的每位姑娘。
拙作如能出生,我当然最想找到当年那位在301医院住院的女教师。也许她康复了,熬过了死亡威胁;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她得的不是恶性肿瘤。我多么想不爽约,把书递到她手上。尽管经过了漫漫十年,尽管她并不知情。
但凡小说,无非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东拼西凑;何况像我这样一个经历贫乏、孤陋寡闻、才疏学浅、胸无点墨的人。我冥思苦想撰编的这部小说,既非鸿篇巨制,也难成传世经典,书中错误在所难免,热诚希望读者能通过我的电子邮箱给予指正。
幸福的人都是相同的,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文化大革命”早已盖棺定论为一场浩劫。上山下乡运动影响面之广,时间之长,堪称空前绝后。这运动不仅仅耽误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对国家、对个人、对家庭、对当地而言都不啻为一场灾难。作为“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更是被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文革漫漫十年,带给他们的噩梦何止一个十年。插队已成为历史,现在大可不必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会上山下乡”之类的豪言壮语了。往事不堪回首,许多人不愿再揭开过去的伤疤。
共和国今年迎来了六十周年华诞,我们的祖国日益强盛,我们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谁能说这不是改革开放带来的硕果,不是十一届三中全会打下的坚实基础。
我的父亲、母亲都已年近九旬,父亲冷德骖先生一生跌宕起伏,经历了从一个反革命分子到离休老干部的坎坷。记得直到1979年被平反,他都没能为这个家庭买上一辆自行车。现在,来为我父亲、母亲祝寿的孙男弟女们开来的小轿车,在胡同里排成了长长的一队。改革开放的硕果可见一斑。
作为与共和国一起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作为经历过文革、插队的一代人,作为被折腾怕了的一代人,我们也许比某些标榜最革命、最爱国的人更热爱我们的祖国,更珍惜今天改革开放带来的幸福。难道有谁能如我们一样深刻地理解“不折腾”的含义吗!
我们希望国家长治久安,希望社会和谐,希望民主、法制日益加强,希望慈善事业蔚然成风。
但愿拙作能抛砖引玉,让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知青抚摸着隐隐作疼的关节,平心静气地对晚辈们讲起这段曾经牵动着亿万人民的心,数千万城市青年迁徙到农村、边疆的悲壮历程。
书中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无法左右历史的进程。在人生的长河中也许还要遭受这样那样的磨难。可是,人啊,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出自己的心魔——因为每个人的头脑里都藏有一个蠢蠢欲动的恶魔。
1968年——2008年,四十年就这样不经意间过去了。
当年插过队的学生早过了知天命。贫穷、饥饿、失恋、回不了城、找不到工作,诸如此类,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老之将至,我们却杞人忧天,喋喋不休地说文革,说插队,年轻人能理解吗?是不是有些惹人讨厌。
再过四十年,谁还在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谁还知道什么是”文化大革命”,什么是上山下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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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