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世界

终于把太宰治的几篇小说读完了，忍不住长呼出一口恶气。

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明丽的艳阳，一切都远去了，叶藏，良子，和子，直治，上原……像一场春梦，消了最后的一抹轻烟。

即使读得郁闷至极，然而不得不承认，我还是被太宰治打动了。凡是能够调动起我的情绪的，无论是感动，欢喜，忧愁还是悲伤，对我来说，都是成功的写作。

坦白说，太宰治小说的格局并不大，但是情真意切直入人心。我先读的《人间失格》。一路读下来几乎都是理解，那种自卑，那种敏感，那种急于讨好一切人的费尽心机……不能说那是软弱，能够委屈自己不惜扭曲自己让别人欢笑的人，有他们与生俱来的强大之处。
全篇小说里，唯一让我忽然想扔开书本的一个情节，是叶藏眼睁睁看着良子被侮辱，没有挺身去相救，反而转身回到楼上掩面哭泣。

血性呢？他的血性呢？作为一个男人、哪怕是一个男孩的血性呢？

我恨恨地拍打着书，真希望能够把书中的叶藏拍醒：一切都可以原谅，一切都可以原谅，唯有此处不可以！

而叶藏的命运也恰恰是由此处急转直下了……

男人，可以在跟男人的较量中失败、落单，可以被众多深谙风月情事的女人占有、利用，但是不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受辱而束手无策，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必须坚决地跟整个世界抗衡的理由——失去了它，男人就像被抽去了阴茎，不再是男人了。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叶藏对自己的那句评价——“即便喝了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啊。”——自然在我这里就打了折扣。不，神不是这样的。

可能我太残忍，但残忍一点或许对弱者来说才是真正的救赎啊。

然后读《维庸之妻》。这个“我”真是理想的男人的妻子啊，美貌，单纯，隐忍，负辱……真有女人愿意做这种妻子吗？即使维庸没坏到那些畜生的地步，但是……我知道我是做不了维庸之妻的。

这真是让人厌倦的丑陋的世界啊，在这样的世界里，爱情是奢侈的，只要活着就够了——幸好这样的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真的这样的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么？

最后读的是《斜阳》。很美的题目，包含着坠落和也包含着上升的希望——斜挂着的太阳，是清晨还是黄昏，有多少人真的能分清呢？我喜欢和子，温柔，优雅，细腻，几乎是美的象征。

而她又不单单是美，她是美的极品——在没落的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她懂得反抗，懂得斗争，也真的去这样做了，去革命，温柔地，执拗地革命，甚至明知自己会是这种革命的牺牲品。

我喜欢她内心的那些美丽的独白：总要活下去啊，而活下去的动力不外乎两种：恋爱，或者革命。恋爱，喜欢，向往。真正的恋爱，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向往。实在爱得不得了，喜欢得不得了，向往得不得了，那就去——革命吧！

她又是那么清醒：当恋爱变得不可能，至少一个所爱之人的孩子，足够一个女人在这纷乱的人间勇敢地活下去了。

我几乎也要充满和子那样风帆鼓满的革命的豪气了。然而，当我合上书，却忽然想到另一个女人，和子爱上的上原君的名义上的妻子。假如她不喜欢，甚至深恶痛绝和子的革命呢？毕竟，和子动的是原本属于她的奶酪，即使这奶酪已经被生活蚕食得千疮百孔，可毕竟是她的奶酪啊，和子无所顾忌地追求革命的路上伤害的唯一一个人——是她啊！

如此一想，革命还是需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了。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太宰治的另一篇小说：《Good-bye》。简直是惊喜，扑面的青春的活力，我太爱绢子了，多可爱的性格啊，像一束清新明亮的希望之光，照彻了太宰治阴郁的文学世界。但是，但是——它竟然没有完成！小说最后猝不及防出现的“未完成”三个字简直要让我抑郁了。它怎么可以没有完成呢？太宰治如果能够写完这篇小说，估计他也不会想到再去自杀了。

然而然而，世上没有如果，太宰治放弃了这篇小说——一声投向整个世界的无限哀怨的Good-bye，永远地回荡在人世的半空中。

无缘无故，心突然就好痛。

（2023.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