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沉重的马靴 冷明
一双沉重的马靴
冷明
儿时,住在宣武门附近的人家购物必定要去西单,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家俱衣物,西单百货商场,马路两边的商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从储库营胡同出来,穿过金井胡同,出了达智桥,或者走上斜街左拐,经过一座石桥,一道护城河,好奇地抚摸着宣武门城楼门洞里巨大坚硬的花岗石,猛抬头,那座古朴庄重神秘的教堂迎面而来,去时多半走马路西侧,照例要在又一顺饭店门口驻足多时,看看涮羊肉爆肚,糖耳朵,芝麻酱火烧,各种令人垂涎欲滴的小吃,买不起也要过过眼瘾。回来的时候走马路东侧,路过烤肉宛,隔着大玻璃窗一次次仔细端详里面那个桌面大小的烤铛,大师傅站在客人一边,把端着的羊肉片摊在烤铛上,羊肉滋啦响着,大师傅用一把超长的筷子搅动羊肉,升腾起一股热气,仿佛那鲜美的肉滋味传进了我们的嘴里。马路西边有家旧书店,买不起书,每次都要装模作样的翻看几遍。菜市口有家委托行,西绒线胡同口也有家委托行,那时的委托行虽然买卖二手货,却让人感到一点不掉价:净是些好东西,一般人买不起。
1972年回北京探亲,去西单的路上照例走进那家委托行逛逛,货架上摆着旧照像机、收音机、望远镜等物,忽然,一双红色的高腰大马靴闯进了我的眼帘。那是一双说棕不棕,说紫不紫,暗红色的马靴,拿过来仔细端详,沉甸甸的,皮面没有任何破损,马靴腰里缝着一层毡子,再往里摸,让我大喜过望,靴子里面全是厚厚的暖茸茸的绵羊皮毛,问了价钱15元,试了试大小,正合我意,天啊!这不是老天为我准备的吗!
68年去插队转眼几年过去了,我当了赤脚医生,总算有了一份挣工分的饭碗,在牧区,唯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骑马,更何况是大队医生,一年四季无论冬夏,每天必须骑着马走东家串西家。骑马最好穿马靴,一是安全,如果穿球鞋、布鞋,摔马了,脚容易套进马镫里出不来,把人拖死;二是护腿,没有马靴腰护着,不出几天,小腿内侧就会磨得鲜血淋漓。刚来时发的马靴早没了踪影,花50元买过一双新马靴,一年的功夫也皮开肉绽,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马靴只能春秋穿,内蒙草原春夏秋三季不过半年,9月底飘雪花,来年的清明雪才开化,起码一半的时间寒冷刺骨,马靴在冷天根本不能穿。牧民们多半穿蒙古靴,外面用牛皮革缝制成宽松的靴子,里面配上毡袜。没想到皮制的蒙古靴同样弱不禁风,里面的毡袜子要不停地缝缝补补,靴子沾了水几天就开线破损,我一没钱二没家,这些小事成了我无法翻越的大山。这二年吃尽了没有靴子的苦头,球鞋磨出了洞,小腿内侧磨的露出了鲜肉,天一冷,两只脚后跟开裂,随着天气越裂越深,走路着地痛的我龇牙咧嘴,咬着牙踮着脚尖,一瘸一拐,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才会好转。清明时节,人们穿上了蒙古靴,唯独我脚上还是穿了一冬的毡疙瘩,穿的时间太长了,用羊毛擀成的毡疙瘩磨破了,里面垫着一付毡垫,像个舌头似地露出来给我难堪。春天,牧民们穿上了羊羔皮里,绸缎面,又轻又薄的袍子,我依旧穿着冬天的白茬皮得勒,再配上破旧的马鞍,疲惫的老马和精瘦的我,感觉与要饭的别无二致。那时候我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什么与反革命家庭划清界线,什么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都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活下去,比起无房无粮在四川大山中度日如年的父母,草原起码饿不死人。
没过多久,我把母亲和弟弟妹妹从四川大山接到了草原,把父亲一人留在了四川老家。
以后的日子那双大马靴果然不负我望,除了春秋穿,夏天穿,冬天很冷了也穿,穿了一年又一年,腰上磨出了几个洞也舍不得扔,我从没穿过如此结实温暖的靴子。再后来,弟弟也要骑马出去干些零活了,弟弟手巧,把大红马靴破的地方补了又补,竟又穿了好几年。
我常常想,这双看似又大又蠢实则有着超级筋骨皮的马靴是什么人留下的呢?我甚至憧憬这是一名英勇的哥萨克骑兵的遗物,它救了他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202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