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言情:其干(4)
施先生讲《中共党史外语史料》。他首先作为掌门人,介绍国外马克思主义这门学科。本学科的优势,在于它的学术性,将国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各种不同的流派——原原本本地介绍进来,见人所未见,识人所未识,发人所未发,属于学人的事业。而中国马克思主义,首先是政治,其次才是学术;领袖建立理论,学者加以阐释,人民学习拥护,以期实现全社会的思想统一——不允许流派,不允许分歧——从理论到实践,都属于政治领袖的事业。可见,马克思主义到了中国,就进入化境——中国化,中国特色有点石成金的效果。
党史是史。既然是史,就要遵循史学原则,从挖掘整理史料做起,先还原真相,再探求真理。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如何涂脂抹粉,我们留给化妆师去做。我们这门课的任务,是找到那个小姑娘。最好是出生不久、没来得及装扮的小姑娘。
对于中共党史,外语史料不仅是汉语史料的重要补充,而且有时是唯一史源:相对于汉语史料,较少受到政治的影响,尤其是来自西方的史料。举个例子,党成立的标志,是一大的召开。一大历史意义重大,但原始文件找不到了,陈独秀、李立三和董必武都说丢了。小姑娘失踪了,那故事不是可以瞎编?
还有这回事?二三十位双学位、硕士和博士生睁大了眼睛。老先生呡了口水。
1957年苏共向中国移交了俄文的《共产国际中国代表团档案》,其中有中共一大纲领和决议,中共中央编译局已经翻译。据说,北京图书馆有本陈公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写的硕士论文,英语,里面有一大和二大的纲领和决议。你们英语好的,可以去瞅瞅。对,就是那个陈公博。北图新馆刚开张,你们需要办证的可以去院办开证明。
这只是一个例子,一大尚且如此,遑论其它?我们借鉴陈寅恪先生,实行三不政策,书上有的不讲,别人讲过的不讲,自己讲过的也不讲。所以我们这门课没有教材,史料要靠你们到外语文献中去发掘。材料多多讲,材料少少讲。你们有学英语、俄语、德语、法语和日语的,说起来也是八国联军。我们鼓励求新求异,不尚趋同一致——辛想起马德琳说的。没有另外的考试,每个人都可以及格,但是材料新、有意义,才能得优秀。
醍醐灌顶。大家风范。新鲜呐,党史课居然还可以这么鲜活。更多同学陷入沉思,不似一般课后的喧嚣。辛只觉惭愧,自己只想拿个学位,何曾想探求真相真理。
他没有等待。北图很近。但按作者姓名检索,并找不到这本书。一番周折,找到之后才发现,书上作者的姓是CH’EN,而不是简单的CHEN。新馆开张不久,图书概不外借。研究人员呢?“也不例外。”
他拿到书,先浏览一遍。一大是1921年召开的,陈公博的论文写于两年半之后的1924年。属于施先生说的出生不久的小姑娘、未施粉黛,是价值高的史料。其时陈氏还没入国民党,更不是汉奸。这本书有着双重的讽刺意义。记录中共最早党史的,居然是后来作为汉奸被处死的陈公博。而保存、出版这段历史的,竟然是中共长期批判的美帝。
他抄完一大纲领和决议。二大文件长篇累牍,抄不完的,他只翻了一翻。二大宣言党的任务一章提出党的奋斗目标,包括:
(三)统一中国本部(东三省在内)为真正民主共和国;
(四)蒙古西藏回疆三部实行自治,成为民主自治邦;
(五)用自由联邦制,统一中国本部、蒙古、西藏、回疆,建立中华联邦共和国(the United States of China);和
(六)工人和农民,无论男女,在各级议会市议会有无限制的选举权,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罢工绝对自由。
他注意到其中中华联邦共和国和绝对自由的概念,想起政治课反复强调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
一大两份文件很简短,他很快译完。跟官方的俄语汉译版对照,差别很小。给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差异,而是高度相似、包括细节。英语版跟俄语版的一大纲领,都有十五条。俄语版注明第十一条遗漏。英语版从第十条直接跳到第十二条,不见第十一条,却未加说明。第十四条事关党员是否出任公职,俄语版注明“这条在一九二二年第二次代表大会上曾引起激烈的争论,”而英语版注明“此条款引起激烈争论,最后留至一九二二年第二次会议再作决定,”不一致。
共产国际档案里,还有一份题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文件,提到“这个问题我们还是不能作出结论。只好留到下次代表大会去解决”,跟纲领英文版原注一致,俄语版原注有误。
“有点意思,”小伙子,这样子,你去把这本英文书复印回来,所里报销。下一堂课,把你的发现给我们说道说道。
报告会上,前面的同学都像打机关枪一样,照本宣科,完全没有眼神交流。辛能够做到顾盼自如,条分缕析,侃侃而谈。他着重分析了一大纲领俄文版和英文版的关系。一种可能,它们都是由汉语原件翻译的。但是董老——“董必武,学术面前人人平等!”——对,董必武回忆,一大时,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把当时的文件都带走了,没有交给共产国际。那么共产国际档案中的一大纲领和决议从何而来呢?不能排除,它是由英文转译而来。陈公博的论文写于1924年,存放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里,是公开的信息,共产国际和苏联方面有渠道可以获取。
老先生将他留下。把你今天讲的,整理成一篇文章,发在《国外马克思主义季刊》上。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不能一味依赖官方译文,你还得看俄语原文。误译甚至因为政治原因而做手脚的事情,也是有的。“小伙子一表人才,有女朋友了吗?”他起身离开的时候问,“那么这样儿吧,今儿星期三,星期五下午你上我家,我有这份文件的俄文版。”
政大校园,被军队挤占多年,秀才遇到兵呐。就连施先生这样的名教授,也只能挤在家里办公,是名副其实的名家。
有同学私下夸他台风好,“镇了!”他只好说,我是稀饭大学毕业的,受过专门训练。自己出身卑微,家庭和学业上都是如此,在政大并不多见。半年过去了,到这个时候,暗地里他才重建自信,跟旁人平起平坐。
四月,这座一直灰暗的城市,光秃了接近半年的树才开始吐翠。仔细看,灰色的地面上,落了一层嫩绿的粉。对新来者,这新起的亮色,甭提有多么珍贵、让人欣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