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言情:其干(3)
一入京城,兴奋、焦虑和失望,各占三分之一。京城有许多崇高的机构,其中政治机关仍高不可攀,但学术殿堂已厕身其中。海淀区跟武昌一样,是大学城,政大以北,紧挨着培大和京华,不可一世。谁令骑马客京华?此番北上求学,绝对没来错。“辛同学,你第一学位哪上的?……哦,中南师大。中南师大在哪——儿呀?”尴尬之后,是庆幸。这里是全国人才的集中地,身边每个人都显得那么优秀、自信,就连知春路上的小贩过得好像都比自己强。难免自惭形秽、忧谗畏讥,感到“世味年来薄似纱。”
北京的大学校园,让人失望。政大校园破旧狭窄,一无可取。就是培大、京华两校,校园亦乏善可陈。跟武汉母校园林式的校园,完全不能相提并论。除却皇城的红墙朱漆和金黄琉璃瓦,民居一片灰暗阴沉、殊觉忧郁压抑。除此之外,北京女子也不似南方温婉可人。
辛遭到文化休克。他从山坳来,对文化差异并不陌生。武昌大学里的通行语言是普通话,至少是武汉风味的普通话。出了校门,通行语言是武汉话。有些外省籍的老师课堂上讲普通话,为了生活方便、避免被欺生,下课讲武汉话。文化差异,走出校园就可以感受到,更别说进城、上汉口。
在英语系,文化差异是个经常的话题。外教马德琳来自美国堪萨斯,毕业于耶鲁,三十来岁,人高马大。第一堂课她专讲文化差异。她讲到美中校园最大的差异,是美国校园里绝不会一清早高音喇叭里放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全中国的学校都一个德性,无论大中小。在美国大学,一天之内,第一堂课有早有晚,不要说不同学生之间高度不统一,就是具体到每个学生,每天也不一样。有学生必须很早起床、赶去上课,也有学生上午没课、很晚才起床。有课的学生匆匆忙忙,没课的学生尽可谈情说爱——马德琳将手臂伸到嘴边,麻母、麻母、麻母,啃出夸张的声响,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突然,她脸色一沉,“记住:五花八门才好,千遍一律没有价值!”
“第二,”她抬起她的大长腿,放在教室角落一张无人占用的课桌上,“我要确保,我课堂上的每个人都感到自由、平等。”翘起来,翘起来,我可以,你们也可以。大家微笑,却无人响应。师道尊严,更何况大部分是女生,腿抬那么高,恐怕不雅。直到有一次,无意中辛将左脚放在凳子上。马德琳大赞,“希昂(Shawn),做得好!各位,怎么坐着舒服怎么来。为这一天,我等好——久了!”辛明白,她强调的不是坐姿,而是坐姿代表的态度。课堂之内,人人平等。强调教师的权威,会削弱学生的参与度。她不时强调,请随时打断我,没有愚蠢的问题。教师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培养出比自己更优秀的人才。如果无人挑战我,我会认为是我最大的失败。
辛感到,对大多数人来讲,抬起腿,并不比英语表达连贯清晰容易。向上抬的一小步,是文化心理上的一大步。他不会忘记,马德琳给他们复印的精读材料——《美国独立宣言》,带领他们一起诵读“我们认为这些真理不言自明: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英语语言历史上的金句,绝对的!她说。
家人爱的抚育、烈日的光焰和风霜的锋刃,将辛塑造成一位魁伟的汉子,面庞黝黑而有质感。四年英美语言文学的熏染,在这尊泥塑身上又增添了一层雅正的釉。他因此可以沐甚雨,栉疾风。
小伙子南人北相!初次见面,施先生上下打量,是这么说的。
北京不是外国,北京的好可感。水蜜桃好吃,咬一口就知道,地方上的比不了,皮薄、白里透红,肉细腻而多汁。就着小米粥,吃香河肉饼,一粗一精,绝配,舒坦呐。仅澡堂供应充足的热水这一条,就盖过武汉所有的大学、更别说农村。
北京包容。知识圈里,很多老先生在北京呆了一辈子,还是乡音无改,普通话普及程度并不高,出乎意料。施先生给他们上课,首先作自我介绍——认为自己需要作自我介绍,是一种态度。我叫施鄂,没有施鸿鄂红,所以他是施鸿鄂,我是施鄂。鄂指湖北,他出生在湖北,我老家山东。我原来不叫施鄂,学习马列之后,改名施鄂,取师俄的谐音,以俄为师。老先生虽然满口乡音,但吐词字字清晰,别具风味。
相比较而言,有些武汉人歧视外地口音,当然对讲普通话的人又要尊重一些。也有个好处,绝不崇洋媚外。教泛读的托尼抱怨,他去水果摊买苹果,掏出十块钱,摊主就给他一只,让他走人。真是金苹果。
一开始辛担心北京开销大。“北京遍地都是黄金呐!”比他早几年来北京的师兄弟对他讲,“嗨,编书、写书、办班儿。你不是学英语的吗?陪老外逛北京,挣外汇券儿,除了谈好的价码,客人一高兴还给贴补(tip),最牛叉了!”北京的外国人之多,远非武汉可比。这倒是个出路。
一学德语的哥们儿星期六带他去故宫门口。不到一刻钟,就帮他找好了主顾,一对英国夫妇,陪他们逛故宫,50元,门票另外。“我是挣马克思(Marks)的,找主顾要难点儿,”分手时哥们儿说。
第一次进故宫,他照着解说牌现看现译。客人基本满意,付给他60元外汇券。回学校的时候,太阳仍在西山之巅。外汇券60元差不多值人民币80元。只大半天功夫,收入就超过研究生月津贴。
老油子门清。告你吧,要碰上老美,你捡他们一个钢镚子儿,就够你吃好几个月。美国最低工资标准,一个小时3.35刀拿,折合外汇券30元,人民币40元。就一个小时啊,一个小时四十。人美国清洁工就这收入水平,还不止。
晚上睡觉的时候,辛多翻了几个身。知识就是力量,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以后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他将自己的周末献给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
“有——外汇券儿吗?有——外汇券儿吗?”他们带他去友谊商店,路上的吆喝声不断。他们逗他,“辛,这里的妞儿,最出挑儿的,肯定没问题!”他一笑置之,想起建国说的。
在友谊商店,他只买了个领结。领带常见,领结显得更洋气,而且便宜一些。他将外汇券换成人民币,到王府井买了一身挺括的西装——好歹自己是英语专业的,连街上的农民工都有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呢。剩下的钱存邮局。三百元,是他孝敬给父母的第一笔汇款。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走出邮局,他感到开始融入这个城市。深秋的风吹在他的发梢,金黄的树叶在他脚步间轻快地飘荡,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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