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9）

魏老师微笑问道：“楼老师，你知道江市一中吗？”

楼老师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这是咱们省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面向全省招生，但非常难考。去年咱们全县考上了五个孩子，县领导还因此表彰了我们教育口。今年咱们县把目标定在保五争六上。对于这次的竞赛成绩，我们跟江市一中申请了贫困县加分待遇，如果能考前三名，报考江市一中就有十五分的加分。”魏老师解释道。

孙凤在旁边一直眨着大眼睛听，这时忍不住插嘴：“魏老师，江市一中的大学升学率高吗？”

“当然，那是咱省最好的高中，历年来的平均大学升学率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剩下那百分之五进大专。不是有那句话：进了江市一中，除了一只脚在大专里，身体的其余部分全在大学校门里了。”魏老师回答道。

“魏老师，考大学离我们这种边远山区的孩子太远了。别说是我们灵水村，就是在镇上读书的孩子，如果能考个中专、幼师啥的，也是祖坟冒了青烟，哪里敢琢磨上大学？我们整个离岭镇包括周边地区，也从来没人考上过大学。镇高中的孩子不要说报考大学，估计连想都不敢想。”楼老师说完，干巴巴地笑了笑，仿佛做了错事，一脸的歉疚。

魏老师摆了摆手，“楼老师，凡事都有第一次，咱不能妄自菲薄。如果孩子这次考得好，明年中考为什么不让孩子试试报考江市一中呢？十五分的加分不算少，不用的话就白瞎了。”

孙凤在旁边听了，心里一动，忍不住再次插嘴：“魏老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你问。”

“请问江市一中怎么报？我个人报考还是学校给报考？”

“一般是学校给报，但如果你这次成绩能进入前三名，我们县里会直接替学生向江市一中报考，除非学生个人不同意。”

孙凤心想，父母肯定不同意。尤其是周蕙，她心心念念二十几年，就想跳出山沟转回她的城镇户口，却没有成功。如今，她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盼着孩子里能有个出息的，可以考上镇上的幼师，然后将来有机会留在镇上，作为她圆梦的跳板。自从知道这个新来的孩子学习还不错，周蕙便不时地给孙凤洗脑，一根筋想让她考幼师。周蕙的理论是：幼师只上两年，比高中还少一年，最关键是高中毕业哪来回哪儿去，该种田种田，该栽树栽树。而幼师一毕业就分配到各乡村当小学老师，拿工资挣现钱。最重要的是，据说如果成绩好，还能有机会留在镇上当老师，转成城镇户口，那将是周蕙的人生终极目标。

孙凤在心里摆起了卦摊子：如果自己上幼师，两年就可以毕业出来给家里挣钱。对家里来说，就是以最小的投入，得最大的产出。而若自己上江市一中，第一对家里不利的就是要上三年学。第二就是三年之后如果没能考上大学，那结果就跟在镇高中一个样，花销却比在镇里上学大出几倍。如果考上了大学，对家里来说，花销更是无底洞，而且时间上也不合算，因为大学四年毕业后，也就到了结婚年纪，而结婚后，父母就拿不到自己的收入了。以父母精明算计的品性，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他们如何肯干？

几秒之内揣摩完父母的心思，孙凤得出了他们一定会反对自己报考江市一中的结论。但是从到灵水村的第一天起，她就在一心想着离开那个山沟子包括离岭镇。而眼前，可能就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孙凤收起卦摊儿 ，拿定主意，转头对楼老师说：“楼老师，我想试试。大不了考不上再去上镇高中，也不会有啥损失。”

楼老师看着孙凤那热切的眼神，提醒她：“为了防止生源外流，咱们镇上规定，如果报考外地高中，就不允许再报本镇幼师。而且你别忘了，咱们学校连个英语老师也没有，教课书都不发，而江市一中肯定需要英语成绩，是这样吧，魏老师？”

魏老师听到灵水村连英语课都没有，眼神不由得怔了一瞬，随即心里大失所望，语气中便少了些精气神：“想上一中英文成绩是必须的，但主要看总分，不过你英文成绩没有，那总分肯定也不会高。”

孙凤稚嫩的脸上没有了孩子气，成人一般郑重起来：“魏老师楼老师，我是这样想，凡事都有风险，如果因为报了江市一中，结果却没考上，而又错过了考幼师，我也不会后悔，我还这么小，不行过一年再考幼师。但这次江市一中有加分机会，下一年就不会再有了。而我敢肯定这次竞赛我一定会进前三名，所以到时候就请县里替我报考江市一中。至于英语，我在家乡的学校学过两年，虽然那里也是农村，师资水平也很有限，但对我来说毕竟算是有些底子，对于初三的部分，我打算在县里买书自己回去学。”

楼老师看看魏老师，魏老师看看楼老师，他们又一起看向孙凤。魏老师先开口说道：“好，既然这孩子有远大志向，头脑又这么清楚，只要能进前三名，县里一定给你报考江市一中。”

从县一中和魏老师告辞出来，孙凤看向远处，心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同时一股豪气在胸中升腾起来。她对自己说，人确实应该看向远处，才会忽略眼前的蝇营狗苟，同时不再觉得那般压抑。

楼老师带着孙凤去书店买了初一到初三的英文课本，练习题，辅导书等，毫无疑问，都是楼老师出的钱。

楼老师站在书店门口，看着面前被冰雪覆盖的街道，虽然天寒地冻，但人来车往，很是热闹，便大发感慨：“人就是应该多出来见见世面，才知道世界有多大，有多好。孙凤，你不应该被憋屈在咱们那个连长途汽车都没有的地方，一定要努力考出来，你看这县城多大，多繁华？比咱们离岭镇不知道还要好上多少倍。”

一线希望仿若救命索，牵引着孙凤穿过时空，给她看到了一片黑沉之后的华美锦绣，那样的前景使得孙凤双目熠熠生光，“明年中考我一定好好考。”但眼里的光没有支撑多久，旋即暗淡下来，“不过楼老师，我求你先不要把报考江市一中的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的家人。”

楼老师想起这次来参加竞赛时孙凤母亲的态度，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就郑重地点头答应：“我知道，你放心吧，我跟谁也不会说的。”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担心你父母不会同意？”

笑意重新浮上稚嫩的脸孔，孙凤眨眨一双水水的大眼睛，“不管那么多了，先斩后奏，到时候我考上了他们还能真不让我上？大不了把我暴打一顿，我认了。”

当天是个星期天，师生二人没赶上回山里的小火车，只得在离岭镇上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到灵水村。孙凤因此心里越发的愧疚，觉得不但让楼老师又多花了食宿钱，还耽误了他一天的课。

楼老师却说：“我这个岁数，一辈子就窝在山沟沟里了，还能有啥指望？我只盼着我的学生有个出息的，能嗖喽一下飞出灵水村，替我到外面畅快畅快。所以你不要再说感谢的话，你如果将来能出来，别说去什么江市一中，那个还是太远，你就是能在镇上落下脚，我心里的憋闷也会疏解不少。”

孙凤刚进家门，还没站稳当，早就等在那里的孙琳立刻就开始给她派活，把她指使的像个陀螺一样团团转，在屋里院里忙个不停，恨不能让她把几天欠下的活一分钟全补齐。受了几天窝囊气的孙琳攒出一身的杀气腾腾，她目露凶光，不但嘴里骂骂咧咧，手上还推推搡搡，又掐又拧，甚至全家吃饭的时候也不让孙凤上桌，连周蕙都看不过眼了，骂道：“你个眼皮子浅的东西，多干了几天活，看把你憋屈的，打鸡骂狗的你给谁看？咋地？飞机上打点滴，就你水平高啊？有本事你也去赛呀！你也不想想，等孙凤真有出息了，将来在镇上落住脚，你不也跟着沾光？真是个四六不懂的混蛋玩意儿！” 

周蕙的这般说辞，主要是这几天孙琳的不服管教让她这个当妈的气愤，顺带脚地给女儿教点儿人生哲理，并非真为孙凤打抱不平。

第二天上学路上，等在岔路口的黄爱书一见孙凤，开口便问：“你昨天怎么没来上学？周五也早早没了人影，你干啥去了？神神秘秘的。”

孙凤不想张扬，才从没跟黄爱书提物理竞赛的事。虽然她知道自己考的很好，但毕竟结果没有出来，所以此刻也并不想多说。而且这也是楼老师的意思，物理竞赛的事他只告诉了校长一人，因为他怕万一孙凤考的太难看，而又嚷嚷的人尽皆知，会被人笑话他水平低，不知天高地厚，枉为人师。

于是孙凤笑了笑，说：“有点儿事，请了两天假。”

十四岁的黄爱书有着四十岁年纪才有的世事洞察，她看出孙凤的犹疑，自然判断出她不愿意多说以及说辞的不可信，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只在心里升起了些不屑。不屑来自于她认为孙凤幼稚，也来自于她超出年龄的精神上的遁世。

几天后，楼老师收到县教育局魏老师的电话，告知孙凤竟然以满分的成绩取得了清水县初中物理竞赛的第一名。魏老师说，他先以个人名义打电话告诉他，县教育局的正式通知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