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2)
那雀斑女子满面怒容,手里举着个油腻腻的木质大锅铲,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瞪着她:“哪里来的野孩子,这么没规矩,连人都不会叫!”
孙凤从小被祖父母宠爱,哪里挨过打,忍不住回头质问:“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打人?”话说完了,回过神来的孙凤才意识到,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大姐孙琳。
“吆!小兔崽子一口土话,还敢犟嘴!”孙琳话音还没落下,大木锅铲扬起来又朝孙凤身上拍去。
孙惕回过身来,举手抓住孙琳的手腕:“大姐,你干什么?二妹刚回家你就打她。”
“她是谁的二妹?谁知道她是哪里蹦出来的野猴崽子。”孙琳一边骂,一边试图用另外一只手去抓孙凤的头发。
这时候,里屋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红褐色面皮,头发仿似风吹过的芦苇,齐刷刷朝后淌去。他剑眉凤眼,眉骨高耸,但气质奸猾,眼神猥琐,白白费了一幅好相貌。
中年男人绷着脸,摆出一副大家长的派头,高声呵斥:“怎么回事?刚到家就打架,吵吵啥?都给我进屋!”
剧本之外的情况接二连三地挑战着孙凤有限的认知,使她完全进入了懵之圈,木偶一般,机械地跟在孙惕身后,进了屋。
屋里前后各有两个窗户,前窗能看见前院,后窗能看见后院。此时的前后窗都敞开着,一股凉风便旁若无人地穿堂而过,让孙凤遍生凉意。一盘大炕占了一半的空间,上面铺着淡蓝色的人造革。炕下的地上有台蝴蝶牌缝纫机,一个带镜子的米色立柜和一个摆着一些零碎的糖色地柜。炕上最边上有个长长的矮柜,从炕梢到炕沿,棺材一样的靠墙盘踞着。柜上放了一摞叠起来的被褥,大花大朵的图案,虽然退了色,但依然很鲜艳。炕中有一个四腿矮方桌,方桌边盘腿坐着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鼻梁秀挺,一双眼睛满满的风情,年轻时必是个大美人,可惜现在肤色黑黄,且跟孙琳一样,密匝匝的满脸雀斑。
男人进屋后就上了炕,在炕桌边与中年女人犄角而坐。孙琳一屁股歪在炕沿上,斜睨着孙凤。而孙凤就像那刚进大观园的林黛玉,陪着小心,忐忑地暗自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那妇人一把拉过孙惕,“我儿子累坏了吧,快坐下喝口水。”说着,把桌上的水杯递了过去。等孙惕坐下,安安稳稳喝过了水,中年女人又问了他几句路上的事情,才转过头来,一脸漠然地看着下面站着的孙凤,却不说话。
而这份沉默更让孙凤局促不安。
周蕙足足盯了孙凤两分钟,这让后者感觉被无数的银针四面八方地戳着,以至于她几乎发起抖来。
也许周蕙怀疑女儿被公婆掉了包,需要自己用肉眼检验一下这个突然回来的孩子,血统是否根红苗正。
在确认了孙凤确实是自己所出之后,周蕙开始给她介绍家人:“我是你妈,叫周蕙。这是你爸孙赞。这是你大姐孙琳。你哥孙惕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你还有个妹妹孙梅,去同学家写暑假作业了,晚饭时就回来,”她停了下来,喝了口水。水的成分似乎有些不明,因此她眼神虚空地停了好几秒,才继续说下去:“你现在既然回来了,以后就要和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你虽然刚到家,我也得告诉你家里的规矩,在咱们家,父母不在跟前的时候,就是你大姐说了算。咱家孩子多,不能个个照顾到,不比在你奶奶家的时候你是独一个,爷爷奶奶肯定惯着你。在这里,你就得去去你身上的大小姐毛病,要尊敬父母,尊敬姐姐哥哥,也要爱护妹妹。记住没有?”
就像军队的长官向老兵介绍新兵那样,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监狱长向老犯人介绍新犯人,严肃并且冷酷,规矩也说的有板有眼,条理分明。
孙凤心中非常难过。在十四年的生命里,虽然从未见过面,但她早就对自己家人的名字熟记于心。她知道,中年男人是她爸爸孙赞,炕上的美人是她妈周蕙。
在家乡的时候,孙凤时常被小朋友嘲笑,说她是没有父母的野孩子。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在哭之前,先大声回呛他们:“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他们对我很好,每年都给我写信,给我寄东西,还寄钱。”
她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与家人团聚的场景,激动,热烈,抱头痛哭,来自父母的愧疚等等,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现在这种冷冰冰的场面。不过没想过是没想过,那大概是她不愿意去那么想。而当这份冷漠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太过于吃惊。因为实际上,在爷爷奶奶身边的这十四年里,孙凤从来没收到过来自父母的钱,礼物。在她认识字之后,从父母一年寄回老家的那一封信里,她也从来没有读到过一个关于她的字。如果不是因为爷爷去世,奶奶要被大伯接走,孙凤也不会被父母接回身边。自己象不要的破衣服一样被丢在千里之外,他们仿佛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但临来时,老泪纵横的奶奶再三嘱咐自己,要乖巧听话,不要顶撞父母,对兄弟姐妹要忍让,这样日子才能好过些。
于是,孙凤不得不藏起心中的委屈,尽量乖巧地回答:“记住了。”
孙琳愤愤地指着孙凤,尖声说道:“妈,这死相的可没规矩了,刚才斜楞我一眼,扭头就走,连人都不知道叫。”
周蕙挖了大女儿一眼,“行了,你妹妹刚回来,打一下就行了。当姐姐的要大度些。”
有了母亲的指示,孙琳不敢再说,只是死命地瞪了孙凤一眼,仿佛要用那锋利的眼神,挖去这个野孩子身上的一块肉。
饭菜很快摆了上来,一盘土豆炖豆角,一盘炒白菜,还有一盘凉拌豆腐,主食是米饭。这是孙凤在父母身边吃的第一顿饭,吃的悄然无声,冷气森森。
饭后,周蕙说孙惕一路车马劳顿,让他去休息。孙凤沾了哥哥的光,也被允许去缓缓乏。
傍晚的时候,周蕙把孙凤叫到主屋,说要跟她唠唠家常。
孙凤有些期待,瞪着大眼睛看着周蕙,等着来自母亲的关心。
“你奶奶最后跟谁走了?你姑家那几个表哥还是你大爷家?”周蕙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原本的期望落了空,孙凤有些转不过弯来。也许是过渡一下吧,她想。“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奶奶还在。”
“哼!一定是你二大爷把老太婆接走了。你爸说老二最不是个东西,一肚子坏下水!”
孙凤听得云里雾里,又不敢随意答话,便木在那里。
“老房子是不是卖了?”周蕙转了话题。
“不知道。”
“不知道?”周蕙的声音挑了起来。
“不知道。”孙凤是真的不知道。
“知道她也不会告诉咱们,瞧这死相的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倚着后窗台的孙琳斜了孙凤一眼,说道。
“你哥都知道,你不知道?”周蕙的口气夹了怒气,“那么大个青砖琉璃瓦的四合院,肯定卖了不少钱,你说你不知道?”
孙凤确实不知道,可此刻她不敢再说不知道,于是就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炕桌上的一碗水。
“知道她也不会告诉咱们,”孙琳再次强调,“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她又补充说明道。
“你爸这个提不起来的软豆腐,被人家合起伙来欺负,屁都不敢放一个。”周蕙说完,向后院的孙赞挖了一眼。今天是个星期天,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孙赞此刻正在后院菜地弄豆角架。
晚饭的时候,桌上多了个人,小小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鼻子两侧密密的黄褐色雀斑,皮肤很白,衬得那雀斑更加显眼。孙凤暗想:看来那宽檐帽下垂着的半截面纱,真的是家族标志。但自己怎么没有这个标志呢?难道就是因为这个,自己才被送回老家的?
孙凤还注意到,兄弟姐妹四人的眼睛都和周蕙如出一辙,是那种橄榄形的大眼睛,眼仁儿乌漆漆的仿佛看不见底的墨翠,但光打过去,却会有些许莹透。眼角还微微有点儿上翘,清冷中又带着狐媚,一种描画不出来的惑人风情。
周蕙给孙凤介绍:“这是你妹妹孙梅。”
孙凤抬头看孙梅,见她表情木讷的像个木制品,在那里只低头吃饭,既不说话,也不看人。
孙惕停下筷子,瞪着孙梅:“怎么不叫二姐?”
孙梅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给孙凤,顶撞哥哥:“我为什么要叫她?大姐说她没规矩,见面都不跟大姐打招呼。”
孙琳吃吃地笑,孙赞周蕙低头吃饭,象没有听见。
吃完饭后,孙琳斜瞅着孙凤说:“瞧你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没干过什么活,估计啥也不会。没事,以后我慢慢教你。先从收拾桌子洗碗开始吧,会洗碗吗?”
孙凤在奶奶家也干过些活,包括洗碗,就回答说:“会。”
孙琳扬着下巴,把一根牙签戳进嘴里剔着牙,眼神抛物线一样拐了个弯儿落在孙凤的脸上:“那下地收拾去吧,仔细点儿,别摔碎了,要洗干净,洗完后叫我,我要检查。”
从知道自己也有父母时起,孙凤就在脑子里不停地设想父母是个什么样子。火车上,她在脑子里演练了一路:如果他们抱住自己哭,自己应该怎么反应。他们也一定会细细地问自己这十四年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们一定会怜惜地表达十四年缺席的歉意,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应该如何回答才得体。相比较别人的冷漠,孙凤更怕别人的热情,因为她不知道如何给出等量的回馈。
因此十四岁的少女紧张了一路。
但是现在,饭吃完了,孙惕下炕回了自己屋里。孙赞和周蕙在炕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而孙梅木呆呆的,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仿佛成了炕上的一个人形家具。
孙凤见家人丝毫没有跟自己叙旧的迹象,只得下炕收拾饭桌。她一趟又一趟地把脏碗搬到厨房,再擦干净桌子,并按照孙琳的指示,把大炕桌搬下来,靠在地上窗台边。桌子是厚厚的实木做成的,孙凤轻忽了它的重量,差点连人带桌子摔到地上,惹得孙琳大骂:“当大小姐当惯了,连个桌子都不会搬,真没用!”
孙凤在灶台刷锅洗碗的时候,听到孙梅还显稚嫩的声音传来:“太好了,大姐,这回就不用我刷锅洗碗了。我最讨厌干那活儿,每次都刷得我腰疼。”
又听见孙琳说:“我和你哥已经高中毕业了,再没啥指望,就剩你一个,以后你就负责好好学习,到时候如果能考上个中专,或者幼师,你就能换成城镇户口,然后飞出这破山沟子,去镇上工作。到时候咱们全家就都能沾你的光了。”
孙梅又说:“嗯,姐,那你以后就少给我派活,我一定好好学习。”
孙琳说道:“你看,今天就来个替你的,以后你的活全归她干。”
孙梅竟然亢奋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大姐你真好。”
之后就听到姐妹两个起起落落的笑声。
孙凤一边沾了洗洁精抹在碗上,一边想:原来孙梅是个活的。
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奶奶。奶奶看她的眼神是慈爱的,摸她的手是温柔的,亲她的唇是温暖的。孙凤觉得那样的奶奶才是亲人,而此刻坐在里屋炕上说笑的那些人,并不是自己的亲人,这里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家,自己误会了整整十四年。
孙凤刚洗完碗,孙琳就从里屋出来。她把碗举到亮处,挨个慢慢转着检查。那样子比挑女婿还认真。最后,孙琳挑出来几个,说没洗干净,要重洗。孙凤无奈,只得把那几个碗又重新洗了一遍。
之后,周蕙让孙琳带着孙凤到卧室去安排她睡觉的地方。
这是一套三个卧室的平房。从外边一进来,是两个灶台,算是厨房。厨房左侧是父母的卧室兼吃饭待客的地方。厨房右侧第一间,是个小卧室,孙惕住着。穿过孙惕的卧室,是第三间,里面也是炕,幽蓝色的炕上有两套铺盖,应该是孙琳和孙梅的。炕边靠近外墙的一侧,也有一个长长的矮柜。一盏低瓦数的灯泡光溜溜地悬在头顶,发出一片沙尘般浑浊的光,让人看什么都觉得是自己两眼昏花。
孙琳走过去打开矮柜,从里面拿出一套被褥,在炕上略略比划了一下,说:“这炕不够大,孙凤,你睡矮柜上。”
孙凤心里一沉,她看看炕上,除了姐妹两个的铺盖和矮柜,还有多半个铺盖的空余。而那矮柜,只有两尺宽,怎么能睡人?而且矮柜紧靠外墙,又离炕那么高,冬天不得冻死?
孙凤看出来孙琳跋扈,知道跟她说不通,便省下口舌,转身去了父母房间,对周蕙说:“妈,大姐说没有多余的地方给我睡。”
周蕙立刻把两道细眉尖尖地夹住,冷着脸,下炕往这一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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