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 》(3)
周蕙立刻把两道细眉尖尖地夹住,冷着脸,下炕往这一侧走。
“孙琳,怎么回事?”周蕙还没进屋,就扯着高音问。
孙琳先是狠狠挖了跟进来的孙凤一眼,然后望着周蕙:“妈,你看看,这炕上根本摆不下三套铺盖。她那么小,睡柜子上有什么不好?还没人挤着她,多自在。”
周蕙看看炕上那块空地方,的确放不下第三套被褥,就说:“那你们三个挤挤吧。”
孙琳忙悄悄推了推孙梅。孙梅得了指令,立刻说:“妈,我可不愿意挤,睡得好好的,非要再挤进一个人来,三个人都睡不好,我不干!”
除了孙凤之外,另外三个孩子中,孙惕是独子,百分之一百是周蕙的心头肉;孙琳是她第一个孩子,且已经成人,能帮忙料理家务,还时不时做些零工往家里拿钱,所以也受周蕙重视,而这个孙梅,因是幺女,则最受周蕙宠爱。现在听孙梅说不愿意挤,做母亲的立刻就把心偏了过去:“孙凤,那你就睡柜子上吧,夏天还凉快。”
孙凤心里非常委屈,本想忍气吞声,但实在做不到,就问周蕙:“那冬天呢?”
周蕙立刻来了火,她没想到这个象陌生人一样的孩子,见面第一天就当面顶撞她,以后还得了?于是立刻剜了孙凤一眼,那凌厉的眼神像是一道鞭子,唰地斜甩到孙凤的脸上,声音也尖利起来:“真难伺候。冬天再说冬天的事,现在赶紧收拾好了睡觉,刚回来就弄的全家鸡飞狗跳!”
周蕙怒声说完,看也不看孙凤,转身就走了出去。
孙琳见周蕙走了,便抓起孙凤的铺盖扔到矮柜上,转手揪住孙凤的头发,然后抡圆了胳膊,就左右开弓打了她两巴掌,嘴上也不闲着:“你个小兔崽子,还会告状了啊,你再告个试试,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打不死你!打不死你!”
孙凤脸上象火烧一样疼,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惕听见了吵闹声,便下炕隔着门问:“大姐,你们干什么吵吵闹闹的?”
听孙惕在门外问,孙琳就拧着孙凤胳膊上的一小块肉,压低声音说:“不准哭!再哭掐死你,听到没有?”
孙凤吓得不敢再哭,尽力把声音含住,憋得两个腮直抖,几乎喘不上气来。
孙梅站在门口,隔着门嘻嘻笑着,“哥,没事,我们说笑话呢。”
孙琳抬手熄了灯,厉声发布命令:“睡觉,不准再出声。”
孙凤抽噎着摸黑把铺盖在矮柜上铺好,然后钻进被子,把头蒙上,身子一抖一抖的,压着声音哭得被头湿了一大片。
当初盖房子垒炕的时候,孙赞与周蕙大概没想起来他们还有第三个女儿需要在这个炕上睡。
即便是夏天,北疆大山里的夜晚依旧是寒凉彻骨的。突如其来的生活变化,超出预期的人情冷漠,与墙外透过来的寒气一起挤压包裹着孙凤,以至于直到半夜她还是睡不着。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上下来,轻轻把被子也铺在身下一半,然后躺下,盖上另外一半,再把头严严实实蒙上。
她以为这样会暖和一点儿。
听着孙琳孙梅的呼吸声,孙凤想起千里之外的奶奶,眼泪又流了下来,可能在长大之前,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了。
辗转了一夜,就在她好不容易睡过去的时候,身上的被子突然不翼而飞。孙凤咪细了眼睛,看见孙琳的一张脸悬在自己上空。孙琳一把抓起孙凤的头发,把她从柜子上揪了下来,同时横眉立目地喝骂道:“这都啥时候了,还睡的跟死猪一样?又懒又馋的败家东西,赶紧起来去剁鸡食喂鸡去。”
孙凤连忙起来,迷迷瞪瞪地穿好衣服,先到院子里的压井边上,弄了点水,胡乱洗了把脸,然后就被孙琳推搡到院子南面的房子里。一进门的地上有半截木墩,上面插了把菜刀,旁边有一筐菜叶。
孙琳除了长得美,还有另外一个特色,那就是她拥有一把过耳难忘的独特声音。她的声音不自然的尖细但却颇具气势,与念圣旨的太监发出的声音相类。
在孙琳刺耳如铁铲刮锅底的声音指挥下,孙凤手忙脚乱地把菜叶拿到木墩上,用菜刀剁碎,装进一个塑料盆里,再撒进些碎玉米粒,搅拌好了,然后端去到隔壁的鸡房里喂鸡。
鸡房很大,整个房间就是一个大笼子。鸡笼与窄小的过道被一张直到棚顶的铁丝网隔开,里面大约养了四五十只鸡。孙凤把兑好的鸡食均匀地倒进大鸡笼外边的长木槽里,鸡就全跑过来,把头钻出铁丝网格,咄咄咄地吃了起来。那声音壮观的仿佛里面养的不是鸡,而是一群啄木鸟。
一直骂骂咧咧颐指气使的孙琳,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对孙凤宣布:“这以后也是你的活,每天早中晚喂三次,听到没?象块木头似的,不服气?告诉你,这活我和孙梅都干好多年了,你在奶奶家倒是轻松自在,现在该轮到你干了。告诉你,别让我捉住你偷懒,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琳说完,扭着水蛇腰回了正房。
喂完鸡房里的鸡,又喂了那几只散养在院子里的,孙凤清晨的工作才算做完。
此时她这才注意到天空依然是铁灰色。即便是盛夏,这里的太阳也不肯早些出来,而是躲在深山里怠工。
孙凤进了正屋,也就是父母的房间,才发现别人都早已经吃完并离开了饭桌。孙赞孙惕是村里的护林员,一早就吃完饭出了门。孙梅正在窗前看书学习,周蕙则在炕上裁一块布,说是要给孙琳孙梅做连衣裙。
孙琳每年只有春冬两季才在林场有临时工作,现在则在家里帮忙种菜种地。地上大衣柜的门上镶了一块落地镜子,而此刻她正站在镜子前孤芳自赏。孙琳一边在脸上细细抹着护肤品,一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筷子腿,沙漏腰,鹭鸶脖子,豆芽儿嘴,她越看心里越美,越看越把自己爱得不行。她手背轻抚下巴,向左扭身回眸一笑,再向右扭身回眸一笑,每次对着镜子都露出八颗牙。因为她听人说,这样的笑容最美。也不知道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缺斤少两的动作。
饭桌上只留下一碗大米粥,一个馒头,还有一碟腌萝卜。孙凤坐在炕沿上,看到桌上有鸡蛋皮,却没有鸡蛋。她用勺子舀了舀粥,那粥清可鉴人。她抬头看了看那娘三个,没有一注目光投向她这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唯有沉默和吃饭。
孙凤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看着周蕙手里的布料。那是一块鹅黄地子,上缀五瓣单层小白花的布料。孙凤暗暗地喜欢,同时暗暗地希望让周蕙也给自己做条连衣裙,但她在心里斟酌再三,却迟迟不敢真的开口。
孙琳看着镜子里的孙凤,“孙凤,吃完饭你去后院,给菜园拔草,草太多了。”
孙凤顿了一下,又扫了一眼正在装模作样看书的孙梅,然后轻声对周蕙说:“妈,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也想有时间看看书。”
周蕙拿着一把铸铁大剪刀,正沿着粉笔画出来的线嗤嗤地剪。孙凤不会察言观色,说话的时候那布正好剪到半路,于是周蕙连头也没抬,便不耐烦地做了指示:“听你大姐安排。”
孙凤听了,心里很难过,眼圈忍不住地发酸。周蕙的大剪子到了布头,才抬起头来,看一眼孙凤,问:“你上几年级?”
想念了十几年的母亲竟然连自己上几年级都不知道,心里的失落与委屈让孙凤的眼泪几乎就要从眼窝里冒了出来,但她成功地又把它们逼了回去,小声回答:“开学后上初三。”
周蕙风韵犹存的大眼睛转了转,“初三了?那明年该中考了。你学习怎么样?”
孙凤从小到大学习都不费力,成绩一直很好,就说:“我学习挺好的。”
孙琳正对着镜子夸张地露出所有的牙齿,那样子就像饲养员检查骡马的牙口一样。听了孙凤的回答,她快速恢复了口齿的原样,极其不屑地跳了跳一侧的鼻子,“学习好有个屁用,就这破山沟子,连个英语老师都没有,学校老师都是在镇上高中毕的业,回头再到村里来教学生,结果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周蕙觉得孙琳目光短浅,不满地看一眼大女儿,教育她:“那倒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如果孙凤学习好,能考上个中专,或者幼师,毕业后户口转成城镇户口,再想办法在镇上落脚,那咱家镇上就算有了人,有了人就有了落脚点,到时候你们都能跟着沾光。”
孙琳心里不爽,扬着下巴给母亲洗脑:“咱家不是还有孙梅呢,孙梅一直学习不错,这次在班里还考了个第二名呢。”
周蕙把布反过来,在看书的孙梅肩上比了比,说:“你和你弟都已经毕了业,是没有指望了。现在孙凤来了,如果跟孙梅一样学习好,那不就是双保险?如果她两个都能留到镇上,那咱老孙家在灵水村还不得横着走?到时候四邻五舍的眼睛不得红的象兔子?人要看远些,切!”
孙琳白了孙凤一眼,嘴角一勾,不屑一顾地说道:“你看孙凤那个懵头样,还考中专?哼!洗个碗都洗不明白。”
对于孙琳与周蕙就自己未来价值的讨论,孙凤知道自己无权参与,就低头默默地吃饭,吃完饭收拾好饭桌,然后去厨房刷锅洗碗。
正洗着,就看到孙琳开门从里屋炮仗一样蹿了出来,然后风风火火出了门,刚到院子里,她反身又回来,突袭般地在孙凤腿上踹了一脚,尖声骂道:“小兔崽子,就知道想方设法偷懒,一身懒骨头。等一会儿收拾你!”说完这才转身正式出了门。
孙凤被她踹得差点坐到地上。她忍住疼,心里暗想:看孙琳这么生气,八成是被派去拔草了。她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眼一看,果然见孙琳戴了个破了边的大草帽,正沿着木板做的院墙,往后院菜地里走。
孙凤洗完碗,就听周蕙在屋里叫她,于是赶忙走进去。
周蕙一边在布上签白线一边问她:“刷完锅了?”
“嗯,刷完了。”
“灶台擦了?”
“擦了。”
“碗是扣着放的?”
“是扣着放的。”
“你从老家带书来了吗?”
“带了。”
“孙梅说还有一星期开学,我跟你大姐商量好了,以后你就只负责洗碗,喂鸡,和收拾屋子这三样活,其余时间有空就看书吧。不过咱可说好了,将来如果出息了要帮扶你兄弟姐妹,还有结婚前挣的工资全都要交给家里,这是咱家的规矩,记住了?”
听到可以看书,孙凤心里很开心,忙不管不顾地一口应承下来:“记住了。”
“去吧,看书去吧,中午别忘了喂鸡。”周蕙说完,继续裁她的衣服。
孙凤想趁周蕙温和的时候,提出自己也想要件连衣裙的请求,但念头只是一转,便被她压了下去。已经争取到了看书学习的权利,不能得寸进尺地再想别的,奶奶说过,人不能太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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