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第六章
第六章
一连几天,燕青躲在熙熙楼,足不出户,嘱咐小二有人来找一定通报,连吃饭也托小二买来。好在客栈位于汴梁繁华地段,周围店铺众多,非常方便。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梁餐饮业很发达,居民在外就餐普遍,还有外卖。《东京梦华录》由宋人孟元老著,详细记录汴梁的城市面貌和风土人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记录城市状况的专著,为现代历史学家研究汴梁乃至中国城市发展史提供了最重要的原始资料。
这天下午, 燕青正在房里百无聊赖,翻看着一本图解房中术——《黄帝御女图》打发时光,突然小二进来说有客来找,燕青说你先去,我马上就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来到客栈门房,来人说请壮士到师师家一叙,有要事相商。燕青随来人走出客栈,心里怦怦直跳。他闯荡江湖,见过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却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加上今天要谈的事情又是大事,所以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一路经过几个茶楼酒肆,还有一个瓦子,里面传来欢笑声。这是他平时流连忘返的地方,今天却觉得聒噪。瓦子也叫瓦舍,是一种大型娱乐场所,里面有各种曲艺杂技表演,动辄吸引上千人观看,搭有棚户,风雨无阻。瓦子在宋朝开始出现,东京有多处,体现出中国社会庶民生活的变化,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宋朝经济文化发展水平的提高。
不长的一段路感觉很长。到了师师家,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横竖都有这么一回,管他呢。来人带燕青进了门房,里面有几个人,对着燕青浑身上下轻轻拍打了一遍,然后才让燕青出门。到了楼梯,来人说道君就在上面,燕青独自上楼。敲了门,师师开门,朝他笑了一下,燕青会意,随她进门。
徽宗正坐在八仙桌旁,听到响动,扭头往门口看,心中按捺不住,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师师说的美男子是什么人物,哼,还不知道是什么货色呢。眼皮一抬,见来人身材高挑,穿着一件深蓝长袍,显得庄重又不死板。抬头再看来人脸庞,见他低眉顺眼,一副恭顺样子。徽宗坐在椅子上,从下往上正好可以看清楚燕青的面貌,但见他肤色白皙,面目俊朗,双眉弯曲上扬,阳刚之中透露出几分柔和,而眼睛明亮有神,镶嵌在微微凹陷的眼眶中,与挺直的鼻梁凹凸映衬,形似汉白玉雕像。鼻子下面的双唇丰满红润,曲线分明,让人联想起柔嫩的花瓣,给庄重的雕像增添了一抹灵动的生机。而眉宇之间又流露出一股贵气和豪气,二气相斥又相合,浑然一体。徽宗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具有出众的审美能力,刚才心中的不以为然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目不转睛,视线随着他移动。
直到燕青来到近前,俯身磕头施礼,口称万岁,徽宗才猛然醒悟,意识到失态了,连忙站起身来扶起燕青说:“兄弟不必多礼”,边说边手指另一把椅子,嘴里连声说道:“兄弟请落座,落座”。徽宗自己心里纳闷,平时对手下大臣都称呼“爱卿”,今天怎么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反倒称兄道弟。燕青不肯起身,连说岂敢岂敢。说话时,徽宗看到燕青一口皓齿,包含在红唇之间,耳中听到的是浑厚而清亮的声音。又隐约嗅到一丝丝清香,是名贵的沉香,起初以为是自己佩戴的香囊发出的幽香,但是立刻察觉出有些不同,沉香中混合了草药自然的香气,知道对面的人一定佩戴着香囊,与我经常佩戴的相似,是个雅致的男人,顿时腹中升起一股暖流,涌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似乎与这个初次相见的男人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这种感觉超越了朋友的感觉,让人感到头有些眩晕。
在恍惚之中,徽宗又一次亲切地说:“自家兄弟,又没有外人,但坐无妨”。燕青浪迹江湖,与一帮兄弟来往,对兄弟这个称呼习以为常,却不知徽宗是第一次对人称兄弟。书中暗表,燕青今天佩戴香囊有两个目的,一是面见皇帝,仪表要干净整洁,二是图个吉利。香囊是用丝绸缝制成的精致小包,有多种形状,四周装饰有流苏、珠串,里面装上各种香料和中草药的粉末,据说可以驱虫避邪。汉人佩戴香囊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悬挂于汉服腰带上、手臂后方,从正面看不出来,只能闻到阵阵清香,犹如现代男子使用男士香水。香囊还是传情之物,女子制作并赠送给心仪的男子,往往用彩色丝线绣上图案,常见的有鱼、水、荷花、莲叶等。古人以鱼比喻男子,莲叶比喻女子,鱼戏莲叶间隐喻男女鱼水之欢。在性事方面,中国人曾经有着真实自然的态度,这也是我们的小说追求的态度。燕青今天佩戴的香囊不知是某位女子赠送,还是购买的,或者是自家绫锦院制作的。最后交待一句,前面提到汉服腰带,腰带是汉服的一个重要特点。汉服很少使用纽扣,尤其不使用明扣,腰带是使服装合体的一个重要手段。关于汉服的特点,后文还有详述。
燕青进门到现在一直没有抬头看徽宗,坐下时,用眼角扫了一下徽宗,见此人身穿一件白袍,白净面皮,眉清目秀,和蔼可亲,面露儒雅之色,与传说中荒淫无道的暴君形象相差甚远,倒像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书生,心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心里不禁有几分亲近。
师师倒茶待客,然后在徽宗身边坐下。徽宗看着燕青柔声问道:“兄弟就是燕青?”燕青心里惦记着招安之事,有几分忐忑不安,神情也有几分拘谨,答道:“正是小人”。徽宗又问了府上哪里之类的套话,燕青逐一作答。徽宗听燕青说家里开着绫锦院,亲热地说:“知道,那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绸缎庄,富可敌国,和皇室有渊源,当初匾额是由太祖题写。大臣有很多都去那里置办服装,我作画用的绢帛有时也从那里购买”。燕青心想,他说得不错,觉得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心情也放松了一些。其实这些情况徽宗早听师师讲过,之所以要问,一是要核实,二是想融洽初次见面的局促氛围。徽宗说绫锦院富可敌国,虽说是恭维之词,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宋朝商业活动发达,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纸币。同时,土地开始私有,出现了一批大地主。这些大地主大商人集聚了大量财富,以至于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宋朝是“国穷民富”,和唐朝不一样。
徽宗见燕青话不多,一脸谦恭的神态,就接着问:“兄弟在江湖行走,有什么本领,想领教一二”。燕青明白,徽宗想探探他的底细,于是说只是一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这时师师在一旁插话:“既然道君问起,何不展示一二?”燕青明白师师是在暗中相助,就说:“会射箭飞镖,不过在室内无法施展,不如玩一玩银针灭烛,如何?”徽宗说“好,听说银针灭烛需要很高功力,只听说过,没有见识过”。于是师师取来一根绣花针,点燃桌上的一支蜡烛,燕青离开桌子十步,手捏银针,轻轻一弹,说时迟那时快,蜡烛的火苗立即熄灭。徽宗和师师都拍手叫到:“好功夫”。燕青说一声“见笑”,回到座位坐下。
徽宗看他仍然有些拘束,就想进一步缓和气氛,笑着看了师师一眼说:“我听天下第一美姬说,有一位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心里一直想应该是谁,今天明白了”。燕青听到徽宗说笑,心里轻松了不少,顺势恭维:“岂敢妄称天下第一,今日见了皇上才知天外有天”。徽宗听了心里高兴,也暗自思量此人聪敏,于是对师师笑道:“那就请第一美姬评判,谁是第一美男子”。师师笑吟吟地说道:“这倒让我为难了,我说你天下第一,他心里必不高兴,我说他天下第一,你肯定恨我”。徽宗笑道:“那就不难为美人,你在我和兄弟耳边小声说,我们就会意了”。于是师师就分别在两人耳边,捂着嘴轻轻说了一个字:你。
徽宗又对燕青说到:“这下我们知道美人对我们说了什么,却不知道向对方说了什么,现在我们猜猜师师说了什么,究竟她认为谁是美男子,如何?”燕青回答:“好”。徽宗于是对师师说:“你数三声,我和兄弟用手指向那人”。
师师数“一,二,三”。话音落地,徽宗和燕青都把手指向对方,师师假装生气:“好啊,你们都不相信我的话,都觉得对方最美”。徽宗听师师这样讲,又见燕青把手指向他,心中暗喜。
师师接着又说:“我见过的美男子不少,像你们这样出色的却不多,你们一文一武,如阴阳相差,又珠联璧合,相得益彰,难得你们还英雄相惜,恰似兄弟一般”。徽宗听了这一番话,说到了自己心里,拉住燕青的手臂:“我和兄弟有缘,不如结为兄弟吧”。燕青推辞岂敢高攀,师师在一旁使眼色,燕青是聪明人,和皇帝结为兄弟对招安有益无害,就不再推辞。徽宗问了燕青生日,诧异道:“和我同月同日,只是比我小两岁”。再问时辰,竟然相同,又问了八字,八字也相合。
徽宗又说:“兄弟身上有什么记号吗?我左耳朵有一个拴马桩,从小人人都说我是富贵命,最后从众多兄弟当中脱颖而出,当上皇帝”。
“我倒也有一个拴马桩,不过到现在还是一介草民”。
徽宗不以为然地一笑:“绫锦院的公子,还哭穷?怕我买东西赖账吗?”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气氛和缓了很多。师师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让我看看拴马桩”,边说边在两人耳边看了一下,叫了起来:“看呀,长得一模一样,连位置也相同”。徽宗接着说:“这倒是奇了,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数十人,但只有一个同胞妹妹,别无兄弟,好像上天特意为我造了一个兄弟”。师师附和道,从没有听说过如此奇巧的事,真是天造地就的兄弟。于是师师就取来一只碗,倒入一些酒,两人用银针刺破手指,滴入酒中。然后先撒三滴在地上,表示祭拜天地,两人齐声向天地许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徽宗时年二十五岁,为兄,燕青二十三岁,为弟。最后每人喝一口血酒,徽宗为兄,先喝,喝完后把碗递给燕青,燕青双手接过。
就在燕青接碗的瞬间,徽宗目光随着那只碗移动,看到燕青的两手大而舒展,手掌厚实,让人感到男人的强壮,同时又看到手指白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隙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垢,手指肚和碗接触的地方肌肉绷紧,肌肤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并且泛起白色,让人觉得这人又有男人的洁净和细致。徽宗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对事物有深刻的洞察力,也欣赏美好事物的精致之处,看到眼前的这双手显示出男人的阳刚和细腻,暗想就凭这两点,这人已经在男人中属于佼佼者了。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醋意,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第一才子和美男子,还是万人之尊,在他面前却不知为何自惭形秽。虽然如此,又不服气,我也有我的长处,是他无法比拟的。心中暗自发酸,又觉得有一股甜蜜,与这样出色的人结为异姓兄弟,感到荣耀。徽宗料想不到,两人在人生最美好的青年时代相遇,他们的命运很快将被历史巨变无情地翻弄。
结拜完毕,两人心里都觉得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徽宗随口问:“今天请贤弟来此,有一事相求。”
“皇兄有何吩咐,请讲”。
“不知贤弟与梁山可有交往?”
“小弟不仅有交往,还是梁山之人,三十六将,人送外号浪子燕青”。
徽宗喜出望外,师师在一旁想,此人看上去放荡,还很有心计,在大事上还对我留了一手。燕青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宋江和吴用写给徽宗的亲笔信。徽宗看罢大喜:“梁山好汉想招安报国,正合我意”。于是两人商议好,燕青明日就回梁山,十日之后梁山好汉入京接受招安,各有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