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五十一章 哈尔滨-1960年 1 保证不倒下
1960年秋天和冬天,夏建勋两次带队去打狍子。肉是有了,可是那么多人,真的不够分,还平白生出来不公平的抱怨。“凯旋归来”,带着冰天雪地里的寒气和一身旧伤的酸痛,夏建勋病倒了。
露露从幼儿园回来,就粘在爸爸的病床边不肯挪步子。她摸摸爸爸滚烫的额头和扎人的胡茬子,眼泪汪汪地说:“爸爸,我给你唱歌,你好好睡觉。”
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夏建勋摇摇头,示意露露别离他太近,怕传染她。青莲过来把孩子领到旁边的屋子,然后转身端来一碗中药,扶起夏建勋,给他灌了下去。
“叫你逞能。四十岁的人了,和小伙子不能比,又有那么多旧伤。唉,怎么这自然灾害就过不去了呢?赶上日本人那时候了,吃不饱肚子的滋味,我可是记一辈子。”青莲唠叨着。
夏建勋清了一下嗓子,哑着说:“你出去别瞎说。人现在都竖着耳朵等着别人说错话呢......”他痛苦地吞了一下口水,接着道:“你也快出去吧。我马上还要下连队。你要是再病了,露露怎么办?”
“好了,我知道。你别说话了。你这样下什么连队?我给你开病假条。这次不去行吗?”
夏建勋摇摇头:“你不知道.....算了,再说吧。你快出去。”
沈阳军区搞“两忆三查”(忆阶级苦,忆民族苦;查立场,查斗志,查工作)活动,推出雷锋为典型。这个年轻人四处“忆阶级苦”,是沈阳军区树立的标兵人物。
哈军工也紧跟风向,搞起来“两忆三查”,经常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大会上进行冗长的诉说,而“三查”则开启了对别人过往经历和出身的“大起底”。搞得人心惶惶的。夏建勋对这些东西十分反感,但是也不敢多说。不然被扣个反对“三面红旗”(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农工业生产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帽子,被贴大字报,被批评处分还是小事,对夏建勋来讲,最怕的是被关押、下放。他别的顾不了那么多,他要顾好自己的家人。他如果不在,青莲要辛苦死了。青竹的婆家近一年也不太平。她公公被批为白专典型,“只拉车不看路”的技术派,婆婆被人揭发是地主家庭出身。好好一个家,经常愁云笼罩。
夏建勋的一些想法,只得自己琢磨消化,连青莲都不敢分享。像是内部文件提到苏联领袖赫鲁晓夫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公然批判,从旁证实夏建勋对这几年国家政策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中国和以往的苏联老大哥闹翻了,和西方世界为敌,只有亚非拉的赤贫和战乱中的朋友们。夏建勋是经济学专业出身的,他暗自摇头,但脑子里一片混乱。
越想越头疼。刚刚吃了退烧药,捂在棉被里,夏建勋开始出汗了。他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忽然,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将他惊醒。他听见青莲开了门,青竹气喘吁吁地说:“大姐,我家出事了。你帮着看看宝宝哈。”
“怎么啦?怎么啦?”青莲惊叫起来。
夏建勋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着棉衣就出了房门。
青竹看了一眼夏建勋,叫了一声“姐夫”,眼泪就下来了。“公公被批斗,婆婆想不开,卧病不起。今天他们还要公公去参加检讨大会,郑亮和他们理论推打起来,伤了一个人,被抓起来了。我......姐夫,你想想办法啊。”
夏建勋一边穿衣服换鞋,一边说:“我去派出所看看。青莲,要不先把孩子们送到肖冉那边吧?”
“你戴上帽子啊,刚发了一身汗!”青莲追着他递上棉帽:“我送好孩子也过去。”
青莲的心砰砰直跳。她们俩叫醒了午睡的露露,给她穿得厚厚暖暖的,往她的小背包里塞小人书和玩具,匆匆忙忙出了门。
夏建勋骑着车,顶着冬天的寒风,还没到派出所门口,心里就一沉------派出所小院子里里外外全是厂子里的工人。他在人群外锁好车,挤了进去,一眼看见青竹的公公郑师傅被几个人推搡围攻。
“你们冷静!干什么啊?这是派出所,不是闹事的地方,住手!”夏建勋说着就上前护在了脑袋已经在流血的郑老师傅身前。一个带着蓝色毛线帽的女工正好一个巴掌扇过来,没打倒夏建勋的脸,但是尖利的指甲在他脖子上抓出来几条血痕。
“干哈?干哈?你以为是当兵的就可以不讲王法啦?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个朝代都是这个理儿!”那个女人龇着龅牙叫嚣道。
“当今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哪里是什么王朝王法,你这位女同志说话要当心!你扰乱公安执法,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夏建勋厉声呵斥。他个子够高,声音沙哑却反而透着一股子狠劲儿,让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尤其是他的一身军服,在老百姓眼里,就是和公安一头儿的。
“哎哟喂,我太苦命了......”那个女人一看形势不对,立马坐在地上撒泼:“我苦命的爹娘啊,几代贫农受剥削。我苦命的男人啊,为了大跃进牺牲啦......你这个短命鬼啊,也不护着咱儿子。现如今,谁都可以骑在我们孤儿寡母头上拉屎撒尿啊......我苦命的儿子呀,为了革命身负重伤啊......”
眼泪鼻涕顿时在她被寒风吹得皴了的脸上流淌。周围的人看了呱噪起来,指指点点,摇头跺脚,甚至跟着抹眼泪的都不少。
“解放军也不能不讲道理吧?”有人叨咕了一句。
夏建勋正查看郑师傅的伤口,听到这话,镇定地转身说:“这位同志说得好,有政治思想水平。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要从实际出发,从事实着手,看问题一分为二。事情到底怎样,应该由执法机关判定和处理。我们不应该干扰他们的工作。每个人在社会主义建设中都是螺丝钉,都有自己的位置。大家应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尽快投入到生产和革命斗争中去。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听公安局的同志们的。难道你们围攻派出所,是不相信公安人员的公正公平?不相信党领导的这支队伍的能力吗?”
人群沉默了。夏建勋再加一句:“干扰公安人员办案,也是违法的行为。不信你们去看看法律条款。执法和在战场上冲锋一样,你们想想,如果我们的战士在冲锋,有人挡在他们前面,是不是影响战斗?算不算反动?是不是反革命?谁要担这个责任?有人吗?站出来?”刚才激愤呱噪第一大群人忽然鸦雀无声啦。夏建勋又加了一句:“没人站出来就赶紧散了,回到自己的革命岗位上!”
那个女人惊慌失措地看着快速散去的人群,坐在地上呆住了。夏建勋上前扶起她,说:“大妈,有话咱们慢慢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解放军同志啊,你要给俺做主!”她一把揪住夏建勋棉袄的袖子,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派出所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同志,让大家进去说话。她对跟在最后的夏建勋说:“同志,幸亏你来了。不然,今天我们才两个人值班,搞不了他们。真是太邪乎了,打架伤人又不是第一次,而且伤得也不重。”
“受伤的人呢?”夏建勋低声问。
“就近送哈军工医院了。”
正在这个档口,青莲和青竹也赶来了。夏建勋拉住青莲说:“受伤的人在你们医院,你去家里拿点钱,和青竹去安抚一下。这边我来处理。小心说话,不要再激起矛盾了。你等等。”
夏建勋拉住那个女工,说:“这是我爱人,在医院工作。她会照顾你儿子的。找最好的医生,费用你别担心。他的健康最重要,对吧?”
女工看了一眼一脸正气的青莲,有点退缩,似乎儿子的命都在她手里攥着一样。于是她脸色立马变了:“大夫啊,求求你,好好给俺儿子瞧瞧,别留病根子。俺媳妇也快生了。哎呀,命苦啊......”
“好,我这就去打招呼,你放心吧。你们好好处理事情,晚一点就可以来医院探望他了。”青莲安抚道。
“哎,哎。”女工点头道。“你们都是好心人,不向那姓郑的一家子,狼心狗肺啊。我命苦啊......”她随即又开始了一轮哭诉,把夏建勋也看呆了。他示意青莲她们先走。“我马上就赶过去,放心。”
在派出所了解了具体情况,发现其实女工的儿子只是被拉得胳膊脱臼了。几番安抚和保证了赔偿之后,女工看了一眼夏建勋,说:“我就是觉得解放军同志讲得有道理。这个老反革命还嘴硬。等着,对你们的斗争不会就那么完了的。”
派出所所长随后赶到,握着夏建勋的手满口感谢,说他帮着解了围,也安抚了群众。夏建勋摇摇头,勉为其难地用几乎全哑的嗓音说:“别客气,应该的。”
“我记着了。以后有事儿支一声。”所长拍拍夏建勋的肩膀道。
夏建勋告别所长,带郑师傅去医院处理头上的伤口,看着他郁闷的神情,心里也堵得慌。可是,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刚才那个女工的话,搞不好并不是简单的口头“威胁”。不过,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夏建勋急忙跑去找青莲,问问打架的人的胳膊情况如何。等他得知那人已经回家了,才松了一口气。
“你脸色好差啊,坐一下,我给你倒杯水。”青莲扶着夏建勋坐下。
“没事,赶紧回家吧?我担心露露。”夏建勋喝了口热水说。“露露大了,心思多起来。我看她今天有点被吓坏了。”
“你先回家躺着。我去接露露。”青莲有点担心地说:“你不会被牵连吧?现在真的有点如履薄冰的感觉,好像一点点突发事件都可能引起大问题。这世道怎么啦?”
夏建勋拍拍青莲的手,摇摇头说:“我也看不懂。不过,你真的别在外面瞎说。”
“好啦,我才没那么傻呢。我忙都忙死了,没空多说。回家吧,唉,你还在发烧。”青莲摸了摸丈夫的额头,心疼地说:“你可别倒下。”
夏建勋笑笑:“向毛主席保证,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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