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五十一章 哈尔滨-1960年 2 一碗蛋炒饭
结果夏建勋还是倒下了。从医院回到家,他自己量了一下体温,接近四十度,嗓子疼得不敢咽口水。他吃了药,没力气脱衣服,一头栽到床上昏睡起来。等青莲和露露回家,他都没听见。
青莲进来摸了摸夏建勋的头,拿起床旁边的体温计一看,心里一紧。她捏着水银体温计,用力甩了几下,然后塞进夏建勋的胳膊底下,抬手看了一下手表。青莲帮夏建勋脱鞋脱袜子,把他的腿搬到床上,盖上毯子,担忧地看着他绯红的脸色和紧皱着的眉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抽出来体温计一看,心想不能这样等着了。她跑到客厅,对露露说:“妈妈去医院给爸爸拿一针柴胡。爸爸发高烧了,需要马上退烧。露露乖,在家自己玩一会儿好吗?妈妈马上就回来。爸爸也在家,不怕啊。”
正在玩洋娃娃的露露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看着妈妈,轻轻点了点头:“露露不怕。妈妈,我可以看打针吗?”
“露露最乖。当然可以,到时候妈妈教你打针,好不好?你自己玩,别去吵爸爸,好吧?”青莲亲了女儿一下,立刻穿上外套,顶着风雪出了门。
露露摆弄了一会儿洋娃娃,穿衣服、系头巾,觉得有点无聊,就想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窗框都被贴上了一条条旧报纸挡风,露露悄悄撕掉一点点,用手指头感觉外面硬挤进来的寒风,听着嘶嘶的声音,觉得很刺激。天已经黑透了,路灯光晕里的雪花飞得乱七八糟的。妈妈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别看她才五岁,很多东西她都明白。小脑袋瓜子里面一天到晚不停地琢磨事情。像是这糊窗户的旧报纸,她就知道并不简单。她记得很清楚,那个周日的早上,爸爸熬了一碗面糊糊,准备当浆糊。妈妈负责裁报纸。爸爸刚刚准备糊窗户的时候,忽然停下手仔细看小纸条上面的字。
“哎,你也是啊,怎么把头版头条主席讲话的社论给裁了?”当时爸爸皱着眉头说。
露露记得妈妈很不以为然地讲:“不都是旧报纸吗?怎么啦?”
“老张家一个旧的主席石膏像被打碎了,扔进垃圾桶,让邻居举报,挨批斗。现在太乱了,要小心。”
露露记得妈妈脸色不好看,但也把一些纸条抽出来,然后烧了......
“呜,呜......”窗户缝隙里传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吓人。露露从窗台退了回来,不由自主地跑到卧室门口。但是她记住了不可以吵爸爸睡觉,于是在地上坐下来,靠着门,不敢动。
“露露?”爸爸在里面叫她。
“爸爸,我不吵你。我就坐在这里,我害怕。”露露小声说。
“不要坐在地上啊。太凉。妈妈呢?”
“妈妈说去拿退烧针。等下我可以看你打针。”露露想着这一点,开心起来。
夏建勋清了清嗓子,说:“乖,去拿个小马扎坐。”
他听着露露穿着拖鞋的小脚噼里啪啦地跑开又跑回来,心里一派温柔。“露露,给爸爸唱一支歌吧?”
“好!爸爸听了我的歌,是不是就能乖乖睡着了?”露露坐在小马扎上,交握着两只小手,问。
“嗯,肯定的。谢谢你!”
“那好,你闭上眼睛,乖乖的。”于是,露露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到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夏建勋不由得脸上挂起来幸福的微笑。门外那个小生命,居然是自己的。居然是自己和一辈子最爱的女人血肉相融的作品。想当初参加了那么多的战斗,流血流汗,心里的念想就是能给后代一个安定美好的新中国。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他一个孤儿,有了自己的家,那种踏实和满足无以言表。可是现如今,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党,到底是怎么了?好多事情让人只能默默地摇头。更有好多事情,夏建勋觉得是在挑战他的道德底线。他这些年“和稀泥”、“打擦边球”的事情没少干,比较幸运的是哈军工有优秀的领导班子,他们顶住了很多压力。要是换到别的单位,估计自己早就被下放了。
夏建勋甩甩头,正好听到女儿唱完最后一句,奶声奶气地拖着长音。他大声喝彩,用力鼓掌。
大门一响,露露跳起来叫“妈妈”。夏建勋听见青莲拍打身上的雪花,然后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妈妈,我要看打针!”露露叫道。
“唉,你再被传染了怎么办?”青莲不依她。
“让她进来吧。你要说话算数。不过,露露,去把小口罩戴上。”夏建勋说。
青莲打开大灯,在桌子上铺开包裹着注射器道绿色帆布,拿镊子从瓶子里夹出来碘酒棉球,走到床边。夏建勋拉开裤子,让青莲消毒。
“妈妈,我要消毒,我来!”露露说。
“好,你来擦酒精。”青莲扶着露露的小手让她消毒,然后说:“要打针了喔,你看清楚。以后可以给洋娃娃打。”
露露站在一旁,伸着小脑袋,痴痴地看妈妈给爸爸打针,眼睛一眨不眨地,很是专注。等妈妈把药水全都推进去之后,她才猛然想起来安慰爸爸:“你别怕疼啊!”
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天真的大眼睛,夏建勋忽然感到鼻子发酸。在心底,他不由得祈求老天爷:好好保佑中国,保佑家人,保佑这个稚嫩的小姑娘,平安无事。作为父亲,他不求别的,只是希望露露能健康平安地成长,将来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有人会像自己这样呵护她......
第二天,夏建勋退了烧,照常去上班。结果没到中午,就被领导叫去开会。他一看一屋子的人坐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那些人显然已经刚刚开好了会,现在是针对自己的。
“夏建勋,工厂冲突的事情,你自己交代一下。”一个陌生的面孔说。
“我听说出事,有不明真相的工人群众围攻派出所,于是赶去疏散人群。当然,这也是我家里的事情,但是都处理好了。”夏建勋照实回答。
“处理好了?就是威胁的语言和一点点钱吗?这样就打发了文化水平有限的普通工人群众?你别忘了,群众可能没你文化高,但是觉悟不比你低。”
夏建勋一听这架势,按耐住辩驳的欲望,在桌子底下攥紧了拳头。
“你不出声算是什么态度?一个革命军人,违反纪律,扰乱地方公安部门的正常工作,还以势压人,破坏军民关系。你对自己的错误难道还没有个认识?”那人站了起来,拍着桌子问。
夏建勋瞟了一眼在会议桌另一头做纪录的肖冉,知道这件事恐怕已经闹到院领导那里了。他不觉得那个女工会有这“通天”的本事。一定是有人借机会要整自己。
“我错了。我接受处罚。”夏建勋干脆利落的回答让那虎视眈眈的人觉得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套。他气哼哼地坐下,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夏建勋看到在座的组织部领导发了话:“夏建勋禁闭三天,直接下连队锻炼。”
夏建勋狠狠咬了一下牙关,站起来立正道:“是。”
傍晚时分,青莲到禁闭室送药和下连队的日用品和背包,看着一脸病容的丈夫,不由得眼泪汪汪。
“嗨,我在这儿才好呢。可以好好休息。你别呀,哭鼻子多丢人。快回去吧。我下连队一个月,幸苦你了。”夏建勋好想抱抱青莲,可是不敢,于是忽然觉得手足无措。
青莲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事。你放心去。”
“好,快回家吧。替我抱抱露露。”夏建勋笑笑。目送一步一回头的妻子,他只能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青莲回家,在路上就看到了几张批判夏建勋的大字报。这次他被降级处分,每个月的工资津贴也打了折扣。唉,今天桂香来信,说父亲身体堪忧,天天扫大街,心情也郁闷。孩子们吃不饱,就跟着擎坤去摸鳝鱼,抓泥鳅。可是鳝鱼泥鳅都被大家吃光了。现如今就是挖野菜,抓麻雀。本来以为到山里可以搞些野味山货的,结果发现为了炼钢,把整个山头的大树都砍了。山里的老乡也没得吃......
青莲叹口气,还好,夏建勋去连队有口饭,省下来的钱就寄回汉口吧。不过她转念一想,又心疼了:夏建勋还病着呢,连队吃的差。天寒地冻的,他一身的伤啊。
到家前,青莲擦干净眼泪才进门。露露自己在家等妈妈,看见天黑了就害怕,于是抱着洋娃娃躲在桌子底下。听到妈妈回来,她冲过去抱着妈妈。
把女儿抱起来,青莲想到夏建勋说的“替我抱抱露露”,忍不住红了眼睛。露露看见妈妈眼角鼻头都泛红,小心地问:“妈妈,为啥哭了?爸爸呢?”
“爸爸下连队了。没事,妈妈是被风吹的。今天特别冷。咱们做饭吃吧?”
小露露的脸忽然一亮,扭动身子从青莲怀里跳下来,拉住她的手进到厨房里,指着灶台上的一个大搪瓷碗,说:“妈妈快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青莲满腹狐疑地上前一看,居然是一大碗鸡蛋炒米饭。虽然鸡蛋碎少得可怜,但是黄白绿三色还是特别诱人。
“哪里来的啊?”青莲问。
露露说:“干妈干爹送的。”
“你给他们开门啦?不是说谁敲门也不开吗?”青莲故意严肃地问。
露露得意地一笑:“我没开门。不管他们怎么敲,我都没开。后来我听到干妈的声音,就问她干嘛。干妈说是给咱们送吃的。我还是没开门。因为狼外婆很可能装成干妈的声音的。”
青莲忍不住笑了:“那怎么办啊?”
“我让她把吃的留下,人走到楼下给我看看。我看到是干妈,才出去拿了吃的。”
“然后呢?”青莲眨眨眼睛,对女儿的警惕性刮目相看。
“我还是没给她开门。爸爸妈妈说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来的。”露露一脸坚定。
青莲一把搂住女儿小小的软绵绵的身体,忍住眼泪说:“太对了,不开门。妈妈很高兴。爸爸知道了也会表扬露露的觉悟的。”
“妈妈,咱们可以吃炒饭吗?我闻了一下,很香很香。不会有毒的吧?”露露混乱的小脑筋一想到那么香的米饭可能有毒,就伤心起来,天真的眼睛里泪光闪烁。青莲看了好心酸。她想:幸亏没让夏建勋看见,他最怕看女儿受委屈。
“不会不会。你糊涂啦?干妈送的哪里会有毒?来,咱们把饭热一热吃。”青莲洗了手开始炒饭。
露露捧着小碗,拿着她的小勺子,一口气干掉了一碗饭。她鼻子上粘着米粒儿,嘴角挂着葱花,看看妈妈说:“妈妈怎么不吃?”
“妈妈不饿,你先吃吧。还要再盛一碗吗?”青莲问。
露露盯着大碗里的蛋炒饭,摇摇头,说:“留给爸爸。”
青莲笑了:“爸爸下连队了,有炒饭吃。来,妈妈再给你一点。剩下的明天吃,好吗?”
“好!”看到露露开心地扒饭。青莲心里难过,居然眼前出现了自己小时候躲日本人、逃难、饿肚皮的情景。这都解放这么久了,干嘛要折腾到老百姓没饭吃的地步啊?这碗蛋炒饭,估计是因为肖冉跟着院领导住在小红楼,可以去领导食堂,有特供,才买得到。唉,中国那么多能人,那么多专家和领导,都没一个人对这荒唐的政策和运动提意见吗?青莲看不懂。全中国的老百姓里看不懂这个时代的,应该占大多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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