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六十章 哈尔滨-1966-1967年 1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1966年的哈尔滨,风起云涌。哈军工不仅仅是被波及,而是在造反小将的带领下,成了革命的红色先锋。“红色造反团“和“八八红旗战斗团”的对立,让学校师生迅速分化。老师不上课了,教学工作完全瘫痪。造反派小将们和哈尔滨市以及军区不同阵营联合、对峙、械斗......一时间血雨腥风。
青莲经常被叫到急诊室帮忙缝脑袋。她作为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面对病人,不问派别,不问成份,专心工作。管他是“悍联总”还是“炮轰派”,在青莲眼前头破血流的就是病人。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很多人觉得欠了她的人情-----哪个派别的都有。他们都说:“何大夫,有事知一声。”
夏建勋被停职,发配到食堂帮厨、养猪,也算是留在了后勤部。他每天沉默地劳作,按时下班回家,用新学到的烹饪手艺,因陋就简,给妻子女儿尽力做出可口的饭菜。闲暇时间,他就辅导露露读书------其实就是担当起露露的私教-----学校早就不好好教课了。
遗憾的是,这些年他们陆续买了不少书,但是没时间细读,可是运动一来,这些书都成了禁书,只得扔掉。家里放的几本跟得上时代的革命著作,夏建勋一看见就头疼。于是,他拿了一块布给盖上了。
以前他们一家三口周末会来个家庭音乐会:夏建勋弹柳琴,青莲拉二胡,露露唱歌跳舞,其乐融融。现如今,不少优美的歌曲一夕之间被打成了大毒草,让人无所适从。而那些“战斗曲调”是夏建勋偷偷希望屏蔽在家门之外的。
露露以前活泼开朗,如今在外面谨小慎微。同学骂她是反革命的狗崽子,是喂猪的猪娃,她也不动声色,低头忍着。唯有在家里,靠着爸爸,听他讲故事,才是每天最大的乐趣。当然,夏建勋每次讲故事之前和讲完以后,都要千叮咛万嘱咐:“出去不能说听过这个故事啊。”露露总是懂事地点点头。
现如今,青莲比夏建勋忙。她经常值好夜班,第二天还来不及补觉,就又被叫到急诊帮忙,总是休息不够。夏建勋看着她日渐消瘦,心疼得很。他会在休息日骑车去农村搞猪骨,搞羊奶,回来给妻女补养一下。其它能做的,也就是让家里多一点欢笑,算是苦中作乐吧。
小松鼠给露露带来了很多乐趣。现在大家有经验了,知道不能放养,也不能拿手去碰。他们给松鼠做了小家具,看它们吃桃核、嗑瓜子,往腮帮子里拼命塞粮食,一会儿相亲相爱,一会儿又上下乱窜地追打,十分逗乐。父女二人可以一看几十分钟都不腻。
露露在家的笑声引来邻居孩子的羡慕,他们整天也看不见自己父母的一个笑脸。他们对于夏家紧闭的门后有啥好笑的,都充满了好奇。于是夏建勋偶尔也带着邻居孩子一起玩儿。其中他们同楼新搬进来的邻居老刘一家有三个比露露大一点的孩子,正是当年青莲治疗不孕症成功的三胞胎:刘东、刘方、刘红。
妹妹刘红和夏露很快成了朋友,带着两个哥哥,经常来夏家游戏。这对于内向胆小的露露来讲,是特别宝贵的友谊。他们的父亲刘大田是院子里的总务科科长,没啥文化,为人直爽讲义气,有时候会拿了酒过来找夏建勋喝。于是,夏建勋炒一碟花生米,一边默默地抿一小口酒,一边听刘大田唠叨对时事的不解。夏建勋不敢评论,也不敢出主意,甚至连摇头点头都不敢。好在刘大田人虽粗糙,可是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也不多问。夏建勋带着他的三个孩子玩儿,也帮他写思想报告,写工作小结,间或也写写检查,刘大田则认定夏建勋和青莲二人都是他们家的恩人。
1966年8月底的一天,大院里人声鼎沸,红卫兵开了誓师大会,就开拔了。没过多久,刘大田跑到食堂,给他们修理电路,带来消息:以哈军工小将为首的红卫兵,伙同地方上的“革命力量”,正在拆喇嘛台。夏建勋停下来正在削土豆皮的手,皱起来眉头:没想到这么快。
一个多礼拜前,北京就有一个中学的红卫兵发布了《最后通牒----向旧世界宣战》,很快爆发了一群人在北京街头疯狂打砸抢的行为。随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报导了北京红卫兵的“英雄事迹”,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充斥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首都大街小巷”的报道。《人民日报》的社论为《好得很!》。从此,“破四旧”如一把烈火,迅速燃烧,席卷城乡各地。
“喇嘛台”是哈尔滨中心地带的地标式建筑尼古拉大教堂的俗称。这个由优秀俄国建筑师设计的东正教大教堂,始建于光绪年间,是世界东正教教堂的代表作之一。它宏伟的格局、庄严的外表、精美的建筑细节,一直是哈尔滨人心中的骄傲。
当年学建筑的钱光庭被贬来到东北,一下火车就被尼古拉大教堂的身影所吸引了。他不知道去过多少次,描画过多少次这个美丽的建筑。每次和青莲、夏建勋提到尼古拉大教堂,他的眼睛就会发亮。他曾经对夏建勋说过:“我不信教,但是每次坐在礼拜堂里,都很感动。那里面的每一寸光线,每一处细节,都充斥着艺术与人文的光芒和温暖。而建筑采用卯榫咬合纯木质结构,是人类建筑智慧和力量的象征。”
夏建勋丢下土豆,对刘大田说:“走,去看看。”
他们俩骑着车来到广场附近,发现有上万红卫兵正在对岿然不动的大教堂疯狂进攻,围观者众多。绳索、铲车、消防车都用上了,但是也没拆掉多少。人群里不乏东正教徒,嘴唇哆嗦着默默祷告。也有人说:“主教恐怕要没命了.....”
是什么给了这些年轻人疯狂的力量?是什么夺走了他们可以思考的大脑和判断力?是什么引发了也许永远都不会显现的人性的恶魔?打砸抢、杀人放火、践踏人格......如此集中地爆发在有着古老文明的大地上,为什么?
那一刻,夏建勋很庆幸当年帮着舅爹爹逃走了。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希望他的所在,没有这种难以置信的暴虐,没有目睹疯癫却不能上前阻止的懦弱和无奈。希望他一走之后,可以逃脱对尊严的践踏和对肉体的凌虐。甚至希望,他早就含笑九泉,没有看见身后世界的千疮百孔。那一刻,夏建勋对钱光庭的果敢叹服不已。他应该早就找到了心目中的一隅净地吧......
当天半夜,见证了哈尔滨历史变迁的尼古拉大教堂终于被毁殆尽。主教随后在批斗大会上被人在头上套了铁桶猛击毙命。一群教徒在痛哭,另一群“教徒”在狂欢。
“爸爸,为啥要拆喇嘛台?”露露躺在被窝里问床边道晚安的父亲。
夏建勋叹了口气,说:“明天会有革命的理由让你们学习的。但是,露露,记住了,尊重是一种力量,是一种慈悲,也是一种智慧。一个有智慧、有自信的人,会很好地尊重别人的,哪怕是不同的声音。胆怯和私欲,会带来疯狂。”
露露眨眨眼睛说:“爸爸,我没听懂。但是我知道很重要。”
“那就好......这些话,你不需要记住。忘了吧。”夏建勋皱了皱眉头,半晌,加了一句:“也别和任何人说,好吗?”
十岁的露露轻轻点点头,心里一片悲哀。她看着爸爸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握住他日渐粗糙的大手,很害怕会忽然失去他-----不少同学的父母就是忽然没了的-----有的下乡,有的被关,有的早上出门,再也没有回来;有的,就自己去死了......
她很想投入父亲的怀抱,告诉他自己很害怕。但是她知道,自己长大了,要懂事,不能在父亲肩头再添任何的压力了。
夏建勋看着女儿大大的哀怨的眼睛,心里难受。他抬手摸了摸露露的头发,迟疑了一下,然后用手指背轻轻摩挲了一下露露的脸。七尺男儿,曾经出生入死,为理想斗智斗勇,如今徒有一身本领,也难以护住女儿天真纯净的快乐,心中的暗火把夏建勋的五脏六腑都炙烤得生疼。冥冥之中,他感到一股说不清的无边黑暗正在向他们袭来,而他就算是拼尽性命,也或许无法保护妻女,那种恐惧,在女儿清亮的双眼前变得无以复加。
“爸爸,你看我睡着再走好吗?”露露怯怯地问。
“好,你闭上眼睛睡吧。我给你唱歌。”夏建勋在女儿床边半躺下来,一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手帮露露掖好被角,开始轻声唱到: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这首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插曲是露露最喜欢的。特别是喜欢爸爸的男低音唱给她听。父亲低沉宽厚的嗓音,不加雕琢的深情,在黑暗中流淌,将她小小的身体环抱,让她瞬间感到了说不出的暖意和安全。这个她看不清的,却充满恐惧的世界,在歌声里撤退了,暂时给幼小的她留一片单纯温暖的栖息安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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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大教堂:
被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