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骨未寒

刚过五十岁，拿了两关退休金。

美英吃过午饭往外走，嫂子惯例问到哪儿去，她说散步。每天下午吃完饭散步已经是几年来的习惯，嫂子照例交待早出早回。美英没有言语，径直朝街上走去。

尽管有工作，仓库看大门，但在人们眼里她不算正常人。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与同学玩耍，可能是推搡，仰面摔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抢救过来以后，虽然生命无碍，可是从此低头不再正眼看人，整天沉默寡言，像个木头人儿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那儿长久发呆。医院诊断是脑震荡，按理说两个星期左右的治疗应该能恢复正常，可是她的呆劲让家人不安。害怕与同学接触，喜欢独处，在家里父母问一句她或许会点头，哥哥姐姐说话她却不予搭理。久而久之，病情迁延不愈，以至于长大成人，愈发沉闷。还好，她愿意参加工作，爸爸好歹给她在矿上食堂里找份杂工，算企业工人编制。

父母很愁，带着她去南北的大城市医院看病，根本没有什么良方妙药。现在或许会说忧郁症，可那时候没有这个说法儿，只能定性为脑震荡后遗症。

更不敢说对象嫁人，父母到底心疼孩子，生怕被婆家欺负，就留下跟着父母过日子。父母亡故前，她成了巨大心思，反复交代她的哥哥嫂子领着小妹过日子。她已经中年，由哥嫂接手照顾，吃住在一起，她本人住一个单间。

天擦黑了，该回家的时候美英还没有到家，这很反常。

哥哥从矿上下班回家并不敢先吃饭，立即安排妻子守家，本人去派出所报案。被告知24小时以后才能办理失踪，他只能与住在同一小区的三叔合计，多找几个亲戚沿着几条大路寻找。先把附近可能去的地方例如小区大院，不远处的儿童乐园，小公园全部搜寻，没有人影。情况似乎变得越来越糟糕，他们大感不妙，扩大范围找。自行车，电动车，小轿车，按着方圆十几公里遍处寻找，互相通报，没有任何信息。哥哥心情沉重，心中嘀咕，估计凶多吉少。

第二天中午，接到派出所通知，有人报案，在他们住家以南二三公里地的池塘里发现一具漂浮的女尸。全家人火急火燎赶到认尸，一夜的脏水浸泡加上八月的烈日爆晒，美英浑身黑炭一般，惨不忍睹。公安确定，没有外伤，而且肺内积水，基本断定是昨晚不小心失足入水，溺水身亡。家人想想也是，她可能犯病，不知道回家的路，夜黑慌张，所以误入水塘。天热不能久等，迅速送到沛县火化场，拿着公安证明，登记火化。

沛县民风彪悍，是刘邦起事打天下的大汉发源地。

前几年发生过大规模抗议活动，说是殡仪馆工作人员泯灭人性把焚烧炉里的骨灰用铁钩抓碎，抓烂，只装一部分骨灰在骨灰盒里，剩下的骨灰全部当垃圾处理。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居然会有骨灰混装等等劣行。

汉人历来视火葬为伤风败俗，“惨虐之极，无复人道”。焚烧尸骨往往和掘坟、开棺一道被视为泄愤和惩罚的极端方式。现在政府高压必须火化，已经坏了千年规矩。但是干不过政府这也就罢了，可是你也不能对尸体不敬，人死为重，死者为大。最重要的伦理塌陷是我拜祖宗，里面却是别人的尸骨，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县城炸开了锅，殡仪馆被几百号人围个水泄不通。

干了！

估计是樊哙的第几十代孙带头拿起砖头石块木棒把这个丧尽天良的殡仪馆砸了个稀巴烂，沛县殡仪馆工作突然变成了高危职业，生怕下一个被投进火炉里的是自己。

这是一件绝对不可小觑的事件，因为民间对火化、平坟早已愤懑在胸，干柴就差火星。这要是逼出民反，再出现一个刘邦也未可知。

县政府得想办法，出面解决群体事件，不能视而不见。

最后县政府决定，从今以后火葬场职工不再负责骨灰处理，1）由死者家属在炉前全程观察焚化过程；2）要整尸进，整尸出；3）发给家属一把锤子，自己把焚烧后的骨头架子砸碎装入自带骨灰盒；4）殡仪馆不准参与任何形式的骨灰处理事宜。

下午，姐姐嫂子帮美英换了一套干净衣妆，乌黑肿胀的面目画了油彩，虽然有些滑稽可是不显得狰狞，浮肿的尸体已经膨胀，等不及了。哥哥给美英轻声地告别，然后火葬场工作人员便把尸体推进炉膛。炉内火势凶猛，美英身子轰的一声冒起黑烟，很快变成白炽，温度越来越高，转眼间化作白烟升入空中。大约十几分钟，熄火关炉，一切恢复宁静。工作人员拉出金属尸床，美英入炉前的肿胀丑陋已经还原成干瘦的骨架，就像焦炭，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痛苦，她完成了人生。

哥哥含泪说到，“美英小妹，实在对不起你了，我得把你的尸骨装进骨灰盒，你不要怪哥哥，我会把你好好安葬的。”说着，举起锤子轻轻地砸碎尸骨。

尸骨未寒，再遭一劫。

哥哥把大块骨头依次装入骨灰盒，再用小扫把把尸骨碎屑小心翼翼扫成堆儿，用小簸箕清理干净，倒入盒内。然后盖上盒盖，入殓完成。哥哥捧着盒子，后面跟着三叔，嫂子，两个姐姐，走到公共灵台，摆好位置，点上香火，烧了花圈，众人对着小妹遗像三鞠躬。

由于拆迁原因，宅基地不宜埋葬。大家商量，等到拆迁定下来以后，再把小妹与父母葬在一处。现在临时的解决办法，先把骨灰盒暂存在殡仪馆灵塔。室内众多排列整齐的书橱式样的柜子里已经存放了上百个骨灰盒，看样子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这些亡灵暂时无法入土为安。哥哥给美英烧了一炷香，烟雾缭绕，让她的魂魄暂时安息下来。

美英走了，无声无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少了她的踪影。

骨灰盒正面美英的生前照片，那双无奈的眼睛正注视着家人纷纷离开。

她，彻底沉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