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故事《定风波》卷二(8):良辰
【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关系:
熊鲤(字伯龙):楚国先王幼子,分封长江下游的江北两县花田、江门。
熊枫(字霞举):楚国先王庶长子,分封东北毗邻齐国的城邑灌云。
刁云:楚国富商,熊枫好友兼智囊。
眼前这人一袭素净的月牙白深衣,只在腰带上搭配了一枚罕见的明珠作为装饰。硕大的珠子在碧绿色的腰带上发散着温润内敛的光华,如同它的主人一样,让人难以忽视其出尘的气质。
熊鲤见这位刁云“刁大人”方才三十出头便在灌云有口皆碑,下至盐场的工头,上至自己的兄长,都对他推崇备至,心里不由得平添了一分好奇。好奇之余,又少不得羡慕熊枫,有这等人中龙凤肯做他的入幕之宾,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反观自己,十四岁上在花田得了一个屈童,如今人家世袭了爵位,在郢都扛着半个大工尹的重担,年少有为。却是鞭长莫及,不要说留在身边时不时指点一下江山,就连修一封家书,道道相思,都瞻前顾后,就怕让人落了口舌,说定南侯是个“兔儿爷”,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全是靠的一身好皮囊,懂得在熊家人身下辗转承欢。
十七岁上在越都会稽得了一个数百年道行的少康,两人气味相投,相见恨晚。本以为从此多了一个可以性命相托的良师益友,谁知恰逢越王暴毙,越国内乱,会稽一别音讯全无。消失得风过无痕,仿佛清晨第一缕阳光下蒸发的泡沫,又仿佛他熊鲤生命里一个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幻影。
所以说,命运有时候真的无情,刚给点儿甜的,马上就翻脸,叫你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
熊鲤心里酸溜溜的感慨了一番,面子上的功夫却是做足了,打起十二分精神,和刁云有来有往的客套了一番。
他早先还不明确兄长熊枫口中所说的这个“聚贤楼”到底是个什么去处。现如今满耳婉转暧昧的丝竹,眼前娇柔软糯的姑娘们,和绕梁不绝、道尽了郎情妾意的小曲儿《春思》,都让他断定,这聚贤楼就是一个高级的“女市”。熊鲤早年越都为质的时候与会稽郡尹文鹿熟识,在会稽见识了不少形形色色的“女市”。有高端的,是越王无忌授权给文鹿开办的,做的是外国使臣、大夫贵族们的生意,抽税极高,赚的是花粉钱,用来充实国库。低端的呢,则是老百姓自娱自乐,穷苦人家的女儿,和养不起老婆的老兵,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熊鲤常年居住郢都寿春,寿春风气保守,顶多在驴市有唱曲卖艺的。但是卖艺归卖艺,都是卖艺不卖身,最多公子哥儿们喝多了调笑调笑,如此明目张胆的买春卖春,在楚都还闻所未闻。
他心里思忖着,余光瞥见屋里除了熊枫刁云和几位弹唱吹奏的姑娘之外,靠北的那面墙前还齐刷刷的站着四五名穿戴利索、低眉顺眼的玄衣少年。这些少年一身劲装,可若说是聚贤楼的私家保镖,却又未免生的过于俊俏水灵了。
“你二人话、话也恁多了,”主位上的熊枫黑脸膛上泛起了两抹红晕,两腿肆无忌惮的左右叉开,在酒意下大着舌头,“男人话多了还有空做别的吗?”
吹笛的那位圆脸藕荷色姑娘显然是熊枫的老熟人了,识趣的收拾好家伙依偎在熊枫的身边,娇嗔道:“公子,公子久也不见,不知上哪里快活去了。如今一来,只顾着喝酒,我这支练了半个月的新曲子,只怕是半点也没入耳呢,” 说着花瓣似的小嘴撒娇的微微撅起,眼里拉扯起一缕但凡是个男人都难以抗拒的粘腻情丝。熊枫见状,受用的将她一把拥入怀里,笑道,“蓁蓁可是想我了?” 说着往她嘴里塞入一瓣蜜瓜,两人一阵缱绻。
熊鲤见大哥被这蓁蓁姑娘拿捏的服服帖帖,不由得暗自好笑。就见另外两个女子也起身来到刁云和自己的身旁。刁云笑着微微摆了摆手,那两人一个粉紫一个鹅黄便顺势贴到了熊鲤和成婴的左右。几人在蓁蓁的带领下徐徐穿过宅子的画廊。熊鲤暗自留了个心眼,只见后院东西各有八间厢房,大多数厢房是两层的楼中楼结构,虽同处一个院子却相对独立。正北的主楼比东西厢房都要来得高大,似乎搭了个演出用的戏台子。此时不少房里欢声笑语,红烛摇曳,目测下来至少有八成的上座率。
蓁蓁却并没有在宅子里逗留。带着熊氏兄弟和刁云、成婴,还有那四个玄衣少年出了西北的角门,沿着条略显清冷却修护得宜的青石小径向林中行去。一路上夜风送来丁香和不知名的花草香气,这香气糅合了姑娘们身上好闻的脂粉味,越发叫人沉醉。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一个缓坡。坡底一片静谧的池塘,塘中粉色、黄色,和白色的睡莲们如同婴儿在暗绿色的莲叶上恬静的酣眠。幽黑的池水中一簇簇不过手掌长的暗红色锦鲤在莲叶和短剑般的水草间悠闲地游动着,对于访客们爱理不理。池塘对岸整齐的修着一排简朴的木屋,总有六七间屋子,从打开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屋子和屋子之间仅有白色的纱帐相隔,五根均匀分布的粗壮柱子支撑着屋顶,而另一面竟然空空如也,连堵墙都没有。与其说是木屋,倒不如说是一排加长了的亭台水榭。
蓁蓁回头冲着粉衣和黄衣的姐妹嫣然一笑,便携着熊枫自顾自的去了最东头。
黄衣女让刁云挑选屋子,刁云依然摆了摆手,把目光谦让地投向了远道而来的贵客们。
熊鲤进得屋来才知道里面大有乾坤 —— 屋子的另一面是一汪汪或相连或独立的温泉,泉水上空在春夜里飘着一片浅浅的白雾,仿佛女子的媚眼如丝,在提醒着人们:春宵苦短,莫要辜负。
熊鲤折腾了一天,好不容易有和刁云独处的机会,毫不犹豫的指着一身素白深衣的刁云对黄衫女道:“我与刁大人投契,我俩自去一处,你们不必相陪。” 成婴闻言,明白主子有私房话要和刁云说,便一边一个搂住粉黄二女,眉开眼笑的放浪道,“姐姐们可怜,带我开开眼吧。”
此时木屋里仅剩下刁云熊鲤二人。刁云浅浅一笑,带领熊鲤来到最西首。他并不含糊,三两下便松了腰带,除去深衣挂在木头架子上,随手又开始解中衣的衣带。熊鲤本来没想真要泡什么温泉,被他这番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竟微微的烫了起来。
不一会儿,刁云已经脱了个精光,率先下了水。他双臂撑在一块光洁的黑石之上,仿佛一只高大健美的水兽,眯起眼睛来似笑非笑的望着熊鲤,压低了嗓子道:“公子伯龙迟迟不舍得下水,难道是害怕和我刁某人坦诚相见吗?”
熊鲤知道对方这是使的激将法,他不想把左臂上的伤痕示于人前,于是解开头上的玉冠,让一头青丝瀑布般的护在肩头和胸前,找了块离刁云稍远的地方入了水。水温远比他预计的要热,一层热力将他全身紧紧的裹住,体内淤积的寒气在热力的压迫下从每一个毛孔里吱吱的往外逃窜。他只觉得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打开了,暖流从四肢慢慢的侵入五脏六腑,最后从他的灵台深处蒸腾出去,畅快得禁不住长吁了口气出来。
刁云一直在对面默默的注视着他,听到这声长叹,方才会意的笑了:“霞举说你年少老成,思虑过重,此番看来,竟是所言无虚。这聚贤楼的温泉最是滋养安神,公子对我的安排可还满意?”
熊鲤闻言,心想:你这是和我大哥联手,把我当病人治了么?
于是淡淡的说:“有劳大人。” 梢后正色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指教。我来时路上所见城池无不是城墙壕沟皆备。怎么灌云地处我大楚边境要地,却是城墙不修,兵力涣散?”
刁云见他目光咄咄,不敢怠慢:“想必公子在白天也已经看到了,我灌云地理条件优越,东临大海,北邻齐国又是个难得的贸易伙伴,霞举的愿望,是要在此建立我大楚的贸易之都。
“自古城墙都是把城外之人当作假想敌,拒人于千里的意思。既然要通商,要流动,那么城墙便是鸡肋了。”
熊鲤听得连连摇头:“荒谬,荒谬。且不说有没有永远的朋友,就算齐国他是真君子,当今的世道小人还少吗?你灌云有朝一日真的富甲天下,就成了那狼子野心之人惦记的一块肥肉,如不拥兵自重,那兵临城下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啊。”
刁云眼里精光一闪:“拥兵自重?若我灌云擅自聚集重兵,那置楚王于何地?再进一步说,就算我灌云真的城墙坚固,遇到外族以一国之力的围攻,又能坚持多久呢?十天?一个月?还是半年?”
这下轮到熊鲤沉默了。是啊,就算灌云的城墙固若金汤,真的到了打仗的时候,别人只要换一个突破口,不成器的子鱼大夫们那些修了比没修好不了多少的破损城防便会节节败退,满盘皆输。到那时,灌云成了楚国东面的最后一道防线,只有死得更惨更悲壮。所以,刁云和大哥的思路是,与其严防死守,不如不防不守?这,是个什么逻辑?
想到这里,熊鲤回刺刁云道:“刁大人这么说,一定是早就替大哥想好了一条万全的退路......”
刁云闻言,眼底里露出些许尴尬:“这......,公子还是请问霞举本人吧。”
熊鲤见他如此,知道再逼问下去也是徒劳。狡兔三窟,象他们这样精明的商人,又和多国王公贵族们有所往来,想要找个安身之所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吧。他虽然不赞同大哥这种乱世“独善其身”的理念,但是也不想强人所难。更何况,自己孤立无援,大哥是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些事情也许根本就不该深究。
于是话锋一转,改变话题说:“我不日即将前往江北封地。花田、江门原本也算富庶之地,只是南临越国,近年来战事频发,百姓们纷纷北上避难,十户里倒走了四五户,耕地荒芜,遇上灾害更是雪上加霜。不知‘智多星’刁大人可有何良策么?”
刁云谦逊的笑道:“良策不敢当。只是治理地方首先要看公子想要达成的目标是什么。想要民生安定,那就首先要为百姓们提供一条富足立命的途经,要懂得让利于民。”
听到这里,熊鲤灵光一闪,插话说,“让利于民?就是象你们对盐场的经营那样,生意差的时候给工人保底,生意好却也并不独吞,返回一部分红利给工人,让他们死心塌地?”
刁云点了点头:“许多人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却不明白凡事只要把目光放得更远些,便能发现互惠互利的途经。这些‘红利’对于霞举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对于盐场上的工人来说却是安家立命的本钱。举手之劳,为什么不去做些利人利己的事情呢?”
说着又蹙了蹙眉头望向熊鲤:“只不过江北的情形远比灌云来的复杂。灌云的邻居,是友善稳定的齐国。而江北的邻居,是动荡不安的越国。把治理灌云的办法照搬到江北,只怕是会水土不服。依我看,公子的当务之急,是从粮食价格入手,解决江北农民的生计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只要不打仗,自然会有人愿意来帮你耕地。”
刁云的这番话算是说到了熊鲤的心坎上。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刁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刁先生请来江北!
刁云似乎看透了熊鲤的心思,轻咳了一声:“我知道公子求贤若渴。如果公子信得过刁某,我有一人推荐。” 说着在水里拍了一下巴掌。
只见木屋之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一身干净利落的玄衣,身形瘦削,样貌清秀,原来竟是一路随行的四名玄衣少年当中的一人。这清瘦少年在湿漉漉的岸边对着熊鲤刁云单膝跪下,抱拳脆声道:“在下刁紫,愿意追随公子,去往江北建功立业。”
他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却吓了熊鲤一跳。熊鲤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论长相,算是男孩子里面偏清秀瘦小的那种,可是那一声“在下刁紫”却是清脆得好似甜枣一般。熊鲤困惑地转头望向刁云:“他.......?”
刁云也不作答,吩咐那岸边的清秀少年道:“紫儿,还不解下发冠来。”
就见“他”云朵般的青丝从皮冠里倾泻下来,温柔的散落在杏仁般的脸庞两边,瞬间将那苍白英气的面容衬托得鲜活生动起来。五官依旧是带着硬朗的清秀,然而清秀里又多了一层妩媚,英气里透着一缕羞涩。原来竟是个如假包换的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