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恋江南,南归思亲情——我的上海老乡
我家附近有个综合性的运动场,里面的运动场地门类齐全,设施先进,在悉尼北区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每天傍晚,附近居民都会来这里的田径场散步、跑步、遛狗、踢球、打球,聊天,享受美妙的闲暇时光。
夏日,酷暑难当,我们每天的运动锻炼,常常安排在晚饭后进行,运动场自然成了一个好去处。慢跑加快走是我所喜欢的锻炼,每天保证一个小时,六公里以上的运动量,对身心健康大有裨益,而且行之有年,成了习惯。近年来,运动场上陆续出现华人的面孔,每当六点过后,常常能看到他们悠闲自在的身影,他们是不是"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信徒,不大好判断,反正他们那种悠哉悠哉的样子,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可以看出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与当地人不一样,他们通常来这里是为了饭后散歩或干脆坐在场外看风景,他们是运动场上安静的一族。
半年多以前,我在运动场上煅炼的时候,总觉得有二双眼睛紧盯着我们看,起先我并不太在意,后来觉得有些异样,便留意了起来。他们俩华人模样,看上去是一对夫妻,年龄与我们相差不多,男的头发灰白,中等个子,人微胖,戴一付金丝边眼镜,上身穿一件条纹T恤衫,下身穿米黄色西裤。女的身材偏瘦,精明干练,穿着一件黑色配小白花的连衣裙,二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有点学者的模样。他们有时在运动场上散步,走上个几百米,有时静静坐在一旁,像个忠实的观众。夕阳落入他们身后桉树林里,墨泼似的树影,衬出轻柔的暝色,朦胧中让人觉得他俩有点另类,又有些莫测。令人好奇的是那位太太总是先行离开,留下形单影只的丈夫。一连串的疑问萦绕于我的心头,他们为什么时不时的看我们?我们以前是否曾见过面?他们一起来,为什么却分开回家?
不久这个迷团便有了答案。有一天,太太跟我跑完一段路后,便坐在运动场外休息,这时那位瘦小的太太走了过来和她攀谈起来。从那位太太口中得知,他们夫妇来自上海,前段时间也是在这里,碰巧听到我们在讲上海话,觉得很亲切,于是留意起了我们。听了这话,太太向她表示了同样的心情,本来这里华人就不多,如今却碰上一对上海老乡,有点让她喜出望外。
有了第一次攀谈,我们渐渐熟悉了起来,见了面,大家总是相互点头微笑,举手打招呼,如果时间充裕的话,还可以坐在一起,聊上一会儿。他们俩过去曾在上海一所大学担任教职,退休已有好多年,膝下有一个宝贝女儿。十多年前,女儿来这里读大学,然后留了下来,成了家,如今女儿和女婿都有了安稳的工作,还添了二个上小学的外甥。最近小俩口在双方家长的资助下,在这附近买了一栋房产,女儿这个小家总算是放安稳了。然而他们却成了来往于上海和悉尼之间的"空中飞人",他们一年中有六个月时间呆在这里,帮女儿料理家务,照看二个小外甥,而另一半时间回到自己上海的家。虽然他们也曾多次来澳洲,但玩过的地方并不多,家务繁忙,精力不济,不会开车,这些短板都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他俩就像外面雇来的"住家工",清晨起床,先要为全家做早餐,还得准备女儿、女婿和二个外甥所要带的午餐便当。吃完了早餐,老俩口还要送二个外甥上学,回家之后,又要马不停蹄的整理房间。忙完这些也差不多已临近中午,随后胡乱的吃些早上多余的饭菜,睡个午觉。到了下午二点,他们又得走出家门,去学校接二个外甥放学,把孩子接回来,立即又忙着给外甥弄些吃的,准备一家人的晚餐。晚饭过后,他们才能有空来运动场小坐一会儿,散散心,难得放松一下自己,但那位太太还得提前回家,收拾桌子,洗刷碗筷。他们从早忙到晚,只有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才算是属于自己的时光。到了周末,女儿和女婿在家休息,老俩口可以轻松自在一下,到公园绿地走走,去大街小巷转转,看看澳洲风光,感受风土人情,但因体力不足而不能常得。
他们就像千千万万中国式父母那样任劳任怨,不求回报的付出,有钱出钱,没钱出力,甚至既出钱又出力,奉献他们仅剩的那么点余热。只有当他们回上海后,才开始关心起自己的生活,看病、会友、逛街、美食,这才是他们脚踏实地的日子,悠闲自在的退休生活。有一次那位上海先生对我说:"养儿防老实在是个伪命题。过去孝敬父母被视为人性美德,如今我们这些做父母的退休之后,还得为下一代,再下一代谋幸福,这世道变得真让人看不懂。"话虽如此,但有什么样的世道便有怎么个活法,大家只能顺着潮流走。
对老乡了解的越多,也就越想见到他们,有时好几天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会不由自主地问太太:"今天怎么没看到老乡?"不知不觉中,我们的生活又多出了几分的牵挂。有一天,我们刚巧在购物中心门外碰到他们,大家都有点喜出望外,互致问候后,便在旁边的庇荫处坐了下来,又开心的聊了起来。
"最近怎么好几天没见到你们?"我问。
"老伴的老毛病又犯了。"那位上海太太指着身边的老伴,一脸惆怅的说。
"有没有去看医生?"我太太颇有些焦急的问。
"没有,休息一下,应该没问题,我们带了很多我们需要的常用药。"她笑了笑,似乎想轻松一下谈话的气氛,接着说:"女儿也很着急,劝我们上医院检查一下,我们怕麻烦,看看情况再说吧。"
"很多事都可暂且放在一边,唯有看病千万不可大意。"我太太继续说道。
"是啊,女儿也是这么对我们说。"说起女儿,上海太太那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她接着说:"怎么总是见到你们俩在一起,孩子不同你们一起住吗?"
听她这么一问,我太太也开始聊起自家的女儿。她说"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作为第一代移民,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财富过分的宠爱孩子。我们华人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父母为生活而奔波忙碌,甚至有的孩子和父母一起打拚,他们深知父母的辛苦,也理解父母对他们的期望,所以也不用我们过多的去教她怎么做,女儿大学刚毕业,便在七号电视台总部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们给她一笔买房的首付,让她独自去社会上闯荡,如今女儿有了家庭,我们更没有义务去管她。这里的孩子都比较独立,大多不喜欢父母干预他们个人生活,我们就是有心去帮她,也无从入手。"
那位上海太太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那意思好像是说,看人家多么的通达,多么的潇洒,接着她又饶有兴趣地问:"那么你们平时怎样去关心女儿?"
"女儿平时工作很忙,我们对她也没啥要求,但到了周末,我们会经常约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太太说这话时有些轻描淡写,其实女儿刚离家单独生活的时候,她自己也很不适应,整天念叨着女儿,总想在生活上帮她一把,给她买点吃的,送些她平时喜欢吃的菜。孩子就是父母的心头肉,这世上有哪个父母不爱孩子的,又有哪个父母不愿帮助孩子的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们也想这样,但是女儿要我们帮忙,我们岂能袖手旁观。"那位上海太太又说道
"这我能理解,但凡事情轮到自己身上,做父母的选择都相差不大。然而作为子女应该独自去面对生活的挑战,少让父母劳神费力,这才是现代版的孝道。"我在一旁插嘴道。
太太马上接过我的话茬,说:"我们同女儿更象是有血缘的‘朋友’关系。如果我要买件新衣服,先试穿一下,拍个照,发给女儿,听听她的意见。外出旅行也是如此,把好看的照片发给她,她会告诉我们去哪里玩,在哪家店吃。女儿常常把我们生活和旅游的照片放在她的社媒上,同她的朋友一起分享我们的生活。有时女儿忙于工作,没时间见面,我们也能理解。我们有事尽量不去找她,不给她添麻烦就是对她最大的支持。孩子早点成熟,父母早点放手,对双方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中国人都把子女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喜欢从头管到脚,读书、工作,恋爱,生儿育女,哪一样少得了父母的参与,把孩子当成朋友来相处,谈何容易。"那位上海先生在旁一直没吭声,此时他插话道。
我说:"现在有些父母不但要把孩子从头管到脚,恐怕还要管到孩子的孩子的遥远的将来,这么一肩挑的扛下来,怕是没完没了。"
"鞠之养之无尽头,养儿防老梦一场,看来任由这些女菩萨们当家,永远完不了。"说完那位上海先生哈哈笑了起来,他偏过头去看自己的太太,正好碰上她那双犀利的目光,他的笑声一下子低了很多,听上去像是叹息声。
我笑着对眼前的上海太太说:"十月怀胎,三年哺乳,单凭女人所受的这些苦,这家你们当得理所当然,我们男人没脸和你们争。"
上海太太笑着说:"这还差不多。"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们围坐在一起谈了一个多钟头,有说不完物质享受的下一代,道不尽勤俭节约的老俩口,诉不完心潮起伏的过去,讲不尽飘忽不定的未来。而父母的内心世界,做子女的未必能理解,或者说有些子女压根就不愿去理解,在他们眼中自己的父母就是个工具,用时拿起来得心应手,用完之后,弃之敝履也不觉得愧疚。他们可以对父母"招至即来,来自能战,战之能胜。"又能够"挥之即去,去自能屈,屈之能忍。"但他们永远不知道他们父母那把老骨头还能胜几回,还能忍多久。
这次见面之后,我想了很多,其实网上那些所谓的"该不该出国""出国后不后悔"之类的争论很无聊,也很搞笑。我不出国大概率还在为孩子们的生活奔忙,运气好些,也就像上海老乡做个身不由己的"候鸟",这种被动的生活你说我会快乐吗?有一天我这样问自己的太太。所以为了能让孩子自强自立,有独立完整的人格,出国是我最好的选择。在自由的天空下,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恐惧,无需献媚,自食其力,坦荡做人,出国对我而言更是意义非凡。
过了元旦新年后,有一天,上海太太一个人早早来到了运动场,她还坐在原来坐的座位,见我们来到,便举起她那纤细的玉手,频频招手向我们示意。我们来到了她跟前,她笑咪咪指着手中的塑料袋,说:"这里面有二盒我做的上海荠菜馄饨,送给你们尝尝"
"怎么这样的客气,我们可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们。"我接过袋子,连忙向她道谢!
"我们明天就要回上海了。老伴的身体不太好,右手一直没有力,还是回去检查一下,才能让人放心。"
"应该早点回上海去检查身体。"我重复着说,然后问:"那你女儿家有谁来照顾?"
"女婿家的父母亲快要过来过春节,他们可以接替我们的角色,帮忙照料一下。"
太太插话道:"这样也好,你们也能放下心来,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回上海好好调整一下状态。"除了说些客套的话,我真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说心里话,我们早想抽空去看他们,但又觉得冒冒失失问她女儿家的地址不太礼貌,所以一直没开口。在这里住久了,我们一不打听别人的私事,二不给别人出主意,三不随便去别人家串门,这种习惯可能在国人眼里是一种不热情的表现,但对家乡来的人,我们的内心却充满无限的热情。
望着上海太太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一丝淡淡的伤感涌上心头。我连他们夫妇姓什么?住哪栋房子?都不知道,仅凭大家同为上海老乡,说话又投缘,他们就对我们吐露心声,这份真诚深深感染了我们。
第二天,西沉的太阳高挂在远处的树梢上,绚丽的霞光从堆积的云翳中射出万道金光,今天又是一个"火烧云"的天气。望着美丽的天空,我又情不自禁想起了我们的上海老乡,他们早上离开悉尼,此时正在飞行途中,在他们的眼前一定是绚丽多彩的天空,一个霞光满天的世界。我心里默默的念叨:"霞光请告诉这对北去的老乡,别忘了南归,我们在这里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