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67） 引狼入室
【这三个座谈会开过以后，主要工作障碍就扫清了。其实多数职工对“两结合”还是支持的，支边青年（却所谓“盲流”）尤其踊跃。这些人年轻力壮，大都是农家子弟，有田间作业经验，干活比知青强得多。原先在“考工评级”制度下，他们只能熬年头，一级一级往上爬，不少人到现在还没有转正，连28块都拿不到。“两结合”一来，他们成为最大的受益者，因此干劲冲天，有些人甚至得陇望蜀，要求把级差补贴也放进来一锅烩。
另一群受益者则是家属，以大嫂子为主。她们原来只能操持家务，收拾园田地，如今也纷纷解放，可以出来挣工分了。为消除她们的后顾之忧，一队还专门办了一个托儿所，找三名家属看孩子，她们同样可以挣工分。家庭职能一旦社会化，是能够创造出价值的——严格说起来，这部分价值原来就有，只不过没有货币化，因为家庭妇女的劳动是没有报酬的。现在“十六条”规定（实际上就是中央“五条批示”里的第二条）：农场必须“把一切可以参加劳动的人都安排他们劳动”，“凡是常年参加劳动的，包括男女整、半、辅助劳动力，都是国营农场工人。”于是家属（包括未成年子女）也加入了劳动队伍，可以从生产队的工资总额中分一杯羹了。
这些新劳力如狼似虎，必然要和老职工争抢饭碗——后者是“两结合”的最大受害者。可以说，“十六条”的本意就是“引狼入室”，削减老职工“过高”的工资和劳保福利。农场发展至今，劳动力进入了更新换代阶段。第一代垦荒者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但在等级工资制下，他们的收入福利只增不减，成为农场越来越大的包袱。要想继续提高效益，就得打他们的主意。
座谈会开过之后，我们把意见整理了一下，觉得原方案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比如机务工按“十六条”属于技术人员，不应纳入“两结合”，但原方案也做进去了，导致部分机务工意见很大，有的甚至扬言：“现在不跟你们算账，年底少我一个子儿试试！”工作组经过讨论，认为可以把“机务工”的定义缩小为驾驶员和修理工，这样的技术人员不过十来个，仍按等级工资，月薪日计。剩下那20多个属于辅助工（比如农具手），说他们是农工也没什么不可以，则统统纳入“两结合”。这样既便于减少阻力，也更加符合“十六条”的规定。
然而修改方案需要得到计财科和劳资科的批准，工作组无权自行决定，只能26日返回总场部一天，向领导专门汇报。没想到回来的恰是时候：场里刚收到农垦局王正林副局长的最新讲话，正要召集各工作组学习。这个讲话与“十六条”杀伐决断的口气大不相同，核心是维持稳定，防止出乱子——
“工改成绩是主要的，但问题也不少：摊子铺得大了一点，改的内容多了一点，要求急了一点，触动面宽了一点。有些场暂扣工人几个钱，没讲清道理，结果闹出事来。……收入少、年青力壮、觉悟高的要求改，是少数。多数人对现行等级制不满，可是改呢？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处，所以信心不足。还有少数人不愿改，顾虑较多。干部也有顾虑：责任大，习惯老一套，改了太麻烦。看不到改革以后群众起来了，工作好干。……一个场搞1-3个试点即可，不要遍地开花。内容首先是工资改革，至于福利待遇，下一步研究后再定。一起上反而增加顾虑，我们又摸不准情况，容易违反政策。有的场急于求成，提出‘一年试点，二年推广，三年扫尾。’应当是‘经过试点，取得经验，逐步推广。’……要政治挂帅，首先解决思想问题，稳定人心。单靠工改是办不好农场的。要走群众路线，反复和职工商量，有些问题一时通不了，先挂起来。不管怎么改，生产要上去，收入不是降低，而是要增加。工人到底是怕减少收入。……原则上按院组和局文件办，具体办法因地制宜，但不能违反原则，不能乱出点子，不能随便解职。”
王正林是农垦局的“掌柜”（正局长不干正经事）。他并不能左右“十六条”的出台，却要面对“十六条”出台后的种种麻烦。这个讲话，很真实地反映出他如坐针毡的窘态。“十六条”虽属刘邓路线的产物，但与最高领袖的某些想法暗中契合，否则不可能获得中央批准。然而，文件的“甩包袱”色彩过于浓厚，难免造成老兵人心浮动，垦区当时的形势近于“二次反右”前的紧张状态。有些农场推出新政过急过苛，已经搞出事端。我场总体还算平稳，但工作组在底下走一遭，也能感受到很大不满。
“正林局长”这个时候出来讲话，正是为了安抚人心。其实他也没什么“具体办法”，只是要求别出乱子。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十六条”已经中央批准，不可能不往前推，我们只能对方案做些“柔性”处理：福利劳保先挂起来，今年暂不改革，再想办法给一队弄点好处。五分场由于地处偏远，一直想建个面粉加工厂，最近才获得总场计财科的批款。工作组借机向程场长进言，干脆把厂址设在一队，给它增加一块收入。对外也说得过去：一队就在分场部边上，离其他各队差不多同样远近。分场部又没有人手，面粉厂设在那儿也得找人干活，还不如让一队“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是象征性地收点租金就行了。程场长慨然允诺。
这笔意外之财是正林局长讲话引出来的，张佑林得知后喜出望外，老谋深算的周宝庆则后悔不已——没想到当个典型会有这么大实惠，当初真不该把机会拱手相让了。他们并不知道后面的许多政治考量，只能各安其命。】
2022-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