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黄花岗
来这里看看,心中已是积愿久远。到广州出差,向接我的朋友士明打听黄花岗与我宿地的方位和距离,他似乎有些意外,脱口说:“现在老远跑来还会想去那里看的人,怕都有些‘古老’了。”或许,内地去羊城的人,若想观光,首选目标大抵多是那些流光溢彩,现代味十足的商厦、广场,或有代表性的越秀公园、珠江夜游之类景观,于是给当地人留下了某种印象,所以士明才会有如此反应。我呢,并不认为自己怎么“古老”,只是觉得一些厚重的历史不应该忘掉,如果有机会实地踏观却轻易错失,那就不仅仅是用遗憾一语可聊以自慰的了。
这天到陵园的时候已是下午许久。毕竟时间有限,公事优先,只能抓了点儿空档,拽了士明便走。
雨下了一整天,不大不小。孟春时候,气温于是有点儿微凉,陵园里,石阶、草地、花丛、树木,湿漉漉的一片静穆,那凉意,便有些切切的凝重了。偌大地方,就我和士明两人撑伞徘徊,差不多就是“形影相吊”,一时间,内心鼓涌的,又似有种莫名的悲凉,亦有种还能惦念着这里的自我崇高。——陵园大门外大道宽阔,车水马龙,疏疏的雨帘朦胧了鳞次栉比的巨厦高楼,朦胧出一派空旷与辽远,可这方天地商机无限灯红酒绿却毫不朦胧,而是实实在在。
公元1911年4月27日,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在广州举行武装起义,因准备过程中变生意外,举事仓促,这次起义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最终未能成功。不用说,当时的清两广总督张鸣歧大开杀戒,残酷镇压了起义,报捷朝廷,坐天下的宣统小儿即便尚不太明事理,想必也跟了一班王公大臣弹冠相庆的山呼舞拜而“龙心大悦”,其实呢,溥仪屁股下的龙椅实在已是危若累卵的了。起义失败后,尽管白色恐怖严重,市民百姓仍设法收殓了七十二具烈士遗骸葬于义军最后坚守的主阵地黄花岗,以志不忘,“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由是名传海内外,仁人志士,贩夫走卒,闻之莫不泣血椎心,如仰高山。这次起义亦被史家称之为“黄花岗之役”。民心如是,大清气数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实也正是这样,才约半年后,10月10日夜,武昌城头枪声骤响,须臾间,封建大一统的末代王朝便在中国地面上土崩瓦解,寿终正寝。
雨点敲打着伞面,在一片沉静中噗噗作响。陵园的静谧或许更能激发人对烈士的崇敬。同盟会为举行广州武装起义,在起事的头年,孙中山与黄兴、赵声等核心人物曾在槟榔屿精心拟订计划,会后由黄、赵在香港组成统筹部,派人至新军、巡防营及会党中活动,策划举义;并向海外华侨募集经费。各地同盟会会员一时纷纷暗聚广州,选拔八百人组成先锋队(敢死队),在广州陆续设立秘密机关三十余处等,密锣紧鼓磨拳擦掌,只待时机一到,义帜高张,在占领广州后,即按计划分兵大举北伐,各省革命党人相机响应,彻底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可就当箭在弦上之际,消息不幸走漏,张鸣歧严加戒备,先发制人,大肆搜捕革命党。紧要关头,实力尚未集中而又不得不发,起义遂被迫提前。于是,在那个彪炳史册的4月27日,黄兴亲率敢死队攻入两广总督衙门,分路与大队清军展开激战,羊城一时枪炮大作弹雨纷飞。起义军奋战一昼夜,终因伤亡惨重,被迫退却。七十二烈士合葬墓前,有孙中山先生题写的碑铭。我想,中山先生在获悉起义失败的消息时,该是何等悲愤,当他在终能题写碑铭以让烈士们堂堂正正流芳百世时,又是何等唏嘘!雨一直下个不停,绿荫如盖的林隙间嘀嘀嗒嗒点点滴滴,耳畔,当年惨烈的铁血轰响却仿佛依稀萦绕。
黄花岗英灵无疑是令人崇敬的。阵亡者轰轰烈烈死得其所,未亡于阵中的殉难者或许让人动容更甚。如当时报纸登载的被捕“乱党”陈志,真名叫陈更新,福建人氏。他在起义中不幸落入敌手,酷刑受尽自不必说,而其屠刀下为保组织机密,假名陈志赴死,若非是役生还者之一郑烈所著《黄花岗福建十杰》详述其人其事,核正谬传,英名湮灭埋没是笃定的了。如是救国忘我,大义凛然,慷慨从容,舍生取义,虽尽搜美词不能称颂!
阔大的烈士花岗岩合葬墓墓壁上镌有中山先生遒劲的手笔“浩气长存”。我想,那“浩气”能够在人间承传而得以长存,才是对烈士们最好的慰藉。因为烈士们的投身革命,并非为了生前身后猎取什么褒奖,英勇的奋斗与捐躯全凭的就是一腔浩气。中山先生在其著名的“总理训词”中曾这样殷殷期盼同志、僚属:“咨尔多士,为民前锋”。烈士们在结束黑暗帝制的战斗历程中做到了为民前锋,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展示了胸中的无上浩气,激励着后来者。黄花岗之役虽遭败绩,可其对全国震动之巨,超过了中山先生此前发动的大小数十次起义,可以说,洒在黄花岗的鲜血,加速推动了肇始于武昌的辛亥革命大规模爆发。
自然,皇帝卷了铺盖走人,黄花岗英灵足当笑眠九泉,可之后,袁世凯上位,帝梦重温,革命再度归于失败,英灵们亦足当痛哭地下。不过,波诡云谲灭不了薪火相传。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又岂能任丑类使其倒退逆转……
此际,身浴羊城春雨,蓦然感觉自己其实在神游于大时代之中国风云激荡的曲折征程。无疑的,黄花岗,是中国命运的历史的重要见证之一,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长眠其下的英灵们无不与山河同在,与日月永光!
暮色已渐渐上来。雨,淅淅沥沥,仍无收歇。就在我们要离去之时,忽地发现,不知何时,先前空着的七十二烈士墓前那张硕大的石供案上,放着一束鲜花。那花我不认识,向日葵似的,小些罢了,可一圈黄灿灿的花瓣中,盘状的花蕊却是殷红。问士明,他说叫太阳花。嗬,看来献花人确是有心者。因为烈士们生前向往中国走向太阳走向光明,他们的壮烈亦如黑云压城之际,曾穿透云隙的缕缕阳光,给人们以前赴后继走向光明的鼓舞。
献花人许是我们去瞻仰掩于林间的其他英烈墓地时来的。假如不是失之交臂,素昧平生的我们肯定会有共同的话题,在这春雨潇潇,黄昏时候,宁静的陵园里。
广州毕竟是座光荣的城市。献花人虽与我们未曾相遇,却是知音。是的,尽管时移境迁,风流云散,一部可歌可泣,终结中国两千年帝制的光辉史诗人们不会忘却,英雄儿女总会让人牵挂。
时光倏忽,不觉间寒暑易替已是二十余载,那束石供案上的太阳花,依然不时鲜亮眼前,其上,雨珠点点,晶莹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