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年(21)辛苦抢来的营地,要不要珍惜?
在优胜美地露营的第一晚,有种腹背受敌的煎熬。
躺下后想要换个体位,疼到冷汗直冒。而换完姿势,十分钟内痛感会慢慢减轻,但不会消失,变作一种恒定的“刑罚”。倒是平躺最舒服,剧疼一小会儿,剩下的痛感便渐如星光,一闪一闪地,落入可承受的范围。这种时候,身下的充气睡垫就显得滞涩呆板,因为过不了多久,后背的气血就渐渐凝滞起来,延展出一种机械的麻木。很想翻身,又不敢翻身。
我尝试着坐起来,发现手臂完全不能着力。但凡用到一点胸肌,就会激活新一轮的疼痛。
呼吸也痛!
睡前又吃了两颗蒋先生递来的蓝白小药丸,脑子里一片愁云惨雾,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肌肉拉伤。毕竟,姐夫只是隔着电话远程诊断。望闻问切,只占了个“闻”字,所谓的结论,也只是一个潦草的判断。
身体如此不适,为什么还要坚持露营?
各位看官,实在是因为这优胜美地的营地,得来不易啊!
和其他国家公园不一样,优胜美地的营地并不是提前半年就逐日开放预定,而是某一个(或几个)月的预订位,会在某个特定的日子开放。譬如我们所订的8月20和21号两晚,与其他所有八月中到九月中的营位一样,统一在今年4月15日太平洋时间上午7点开放。
公园网站说,该处营地比较抢手,通常会在开放后的数秒或一两分钟内被抢购一空,想要订上,得眼捷手快。为此,我特意上了三道闹钟,抓着蒋先生一起,在开营日(4月15日)东部时间上午九点半,各捧一台电脑,各自选定一处心仪的位置,只等十点一到,就开抢。
为了表达对这次营位抢夺大战的重视,之前我已实战预演了好几次。也就是说,在那些不那么热门的国家公园,我会提前六个月,在它们开营日的上午十点准时点击。无一失手,信心逐渐累积。我以为,有过如此丰富的实战经验,又有两人集体作战,这优胜美地的营位,自当万无一失。
指关节被拧得咔咔作响,手指与鼠标各就各位。当电脑右下角的时钟从9:59am 转成10:00am的那一刻,我多嘴说了一句:“开始”,和蒋先生同时点击“预订”按钮。
屏幕上的鼠标慢慢悠悠转了几圈,给了我们同样的反馈:对不起,这个位置已经不available。
我俩被震呆在现场,一时竟不知如何选择备用方案。以为两个人选择不同的位置,总有一个能得手。没想到,只是慢了一秒,真的只有一秒,想要的位置就被抢没了。我的对手们,究竟是怎样一群黑带九段的武林高手啊!
愣了半分钟,互相安慰一番,我俩赶紧回到营位选择的页面上,打算看到什么就抢什么,不再管它们是否环境优美,离卫生间是远还是近,或者位置是否太过偏僻。到时候要来只熊,大不了单挑咯。
只是,整个屏幕灰蒙蒙一片,一个空位都没有。我俩只能不停刷屏,寄望有人弃位。
等了七八分钟,有个空位被放了出来,不过只有一个晚上。我踌躇着要不要下单,蒋先生大喊:“订上订上,大不了到时候取消!”我赶紧下手。
又过五分钟,另一个空位被放了出来,蒋先生又及时锁定付款。
所以,也算是订足了两个晚上。只不过,两晚的营地在不同位置。也就是说,我们露完一夜,还得拆了帐篷,换个位置重新扎营。
从旧金山去往优胜美地时,我们不是没想过要取消营地,可这千辛万苦争来的位置,就这么放弃了,有多不甘心!再说公园如此热门,又是旺季,哪还有酒店或木屋的空位?除非放弃这个公园,直接北上。可它又如此有名,连蒋先生这种对国家公园从不上心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
纠结来纠结去,我说:“来都来了!”
就算客死他乡,也得找个美丽的地方,不是吗?
言归正传,回到来优胜美地的第二天。
早上醒来时,我惊喜地发现,平躺基本没什么异感了。只是背部僵硬一片,感觉后背肌肉在睡垫一夜的折磨之下,齐齐放弃了求生欲。我小心翼翼地尝试左侧卧,疼痛还是难以忍受,只是尖利感有所降低,多了些钝钝的成分,像是滴血的伤口在慢慢痊愈。换右侧卧,剧疼一小会,慢慢也进入了可控状态。最让我开心的,是呼吸时没有牵牵扯扯的痛感了。也就是说,我能正常呼吸了!
不管由什么原因导致,这场病,是朝着好转的方向前行了。
喝井不忘挖水人,我感觉蒋先生的药丸功不可没,就又主动要过两颗。
蒋先生说,与其在帐篷里坐等12点换营,不如先开车出去兜一圈?
我看了下表,上午九点半。我盘算着,老营地12点退场,新营地12点进场。来去一趟著名的冰川点(Glacier Point),也就两个小时。赶着中午十二点回来,一退一进刚刚好。
去往冰川点的道路蜿蜒崎岖,过程比我们预计得漫长。中间,我们只在Washburn Point停留了一下。那里又是瀑布又是险峰,山色黛青,感觉是我们在优胜美地看到的最壮美的景象了。
到达顶峰时,已近11点。我们连车都来不及下,只远远看了一眼著名的half dome,又开下山来。
回程临近curry村时,我们转错一个方向,多绕了十五分钟。到达营地登记处时,又赶上了check in的高峰时段。排队轮到我们时已近一点。还好,老位置的预定者还没来,蒋先生得以从容拆除帐篷,又独自蚂蚁搬家。一切准备就绪,已近两点,一家人赶去Curry村吃饭。
咖喱村可选择的食物,实在有限。点了个孩子们指名的芝士披萨,份量很足,味道不可描述。
我不爱吃披萨,蒋先生又去买了一盒鸡肉卷。鸡肉全无肉味,像是面包粉做成的素肉,还没加调料,味同嚼蜡。
这顿饭,吃了就跟没吃一样。
不过,来一趟咖喱村也有收获,好歹买到了头灯。在以后的黑夜里,我们不用只靠摸索了。
按照蒋先生的意思,一家子老弱病残,不如吃完饭就回营地躺着。
可这才下午三点!连我这病号都看不过去了,建议:不如坐免费班车去镜湖?
在镜湖站下了车,我们沿着一条双车道的马路走了十来分钟,根本看不到湖的影子,天空倒是飘起了蒙蒙雨丝,且有加大的趋势。我问了一下对面走回来的游客,他们说,想看镜湖,还得往前走上一英里。
这一来一回,就是两英里,plus。我果断决定:不去了,回营地。
所以,大老远来一趟优胜美地,只是看了一个冰川点,附送一路豪华奇异的树皮。
不过,也不遗憾,营地附近就挺漂亮,有山有水有小桥,还有水墨色的山峰。
蒋大核一心想要跳进溪里游泳。只是溪水源自雪山,不说彻骨,也够寒冷,他只能遗憾地看看。
蒋小诗的爱好温和许多,一路捡捡树皮松果,或蹲下身和蝴蝶小草唠唠家常。
俩娃的相处日益和谐。争吵还是每天都有,更多时候,他们会意识到,对方就是彼此最好的玩伴。
话说行程步入二十来天之后,蒋大核终于进入了旅游状态,不再哭哭啼啼说要回去上学了。他越来越少提及之前停留的地方,并开始安于现状。他甚至开始期盼未来:到了俄勒冈就可以见到他的弟弟James, 到了维多利亚可以天天去水上公园,诸如此类。
不管他的愿望是否现实,不把自己禁锢在过往,就是让我和蒋先生倍感欣慰的进步。
雨越下越大,我们躲在帐篷里,哪儿也去不了。
有那么些瞬间,我坐立难安,突然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就对蒋先生说:“不如咱们现在离开公园,在去往火山公园的路上找间旅馆?”
蒋先生倒是躺得安逸。他掀了掀眼皮,说,住旅馆要多花几百美元,没必要。
果然是有付出,就会珍惜啊!记得旅行刚开始的前几天,这家伙每逢露营必作妖,心心念念想要住旅馆。这一次,因为参与了抢营大战,知道这个位置来之不易,就算我主动提出弃营,他也不想离开了。
我回车上找电脑,打算写写日记。坐进去的瞬间,只觉得里面暖暖和和,风雨都被挡在了外面,且躺下坐起都有扶手,又方便又舒服,就对一同跟来取物的蒋先生说:“今晚我就睡车里了。”
蒋先生愣了愣神,没置可否,拿着东西回了帐篷。
我当他默许了。
雨下得不大不小,但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到十分钟,蒋大核跑上车来,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后座坐好,并系上了安全带。
这孩子就是传说中的妈宝男,恨不得分分钟我和黏在一起。
我没以为意,边敲电脑边问:“你是想妈妈了吗?”
他说是,继续干坐着,并不说话。
我刚想劝他回帐篷,蒋小诗也冒雨跑了过来。她一边拉开车门,一边扯着大嗓门喊:“我们去住酒店。”
这就奇怪了!通常给她一只iPad,她可以六亲不认。怎么这会儿也上了车,还说要去住酒店?
我合上电脑,冒雨走去帐篷,看到蒋先生正收拾背包。
我问:“怎么了?蒋小诗怎么说要去住酒店?”
蒋先生说:“我们现在就走。我老婆生着病,我没理由让大家冒雨在这里露营。”
“况且,雨这么大,帐篷底部迟早会被打湿。”蒋先生边说,边掀开帐篷前沿的踩脚布跟我示意:雨水已越过帐篷外围的遮雨棚,蔓延进了“客厅”地带。
看来,这是天意。不管营地有多难抢,我们有铁打的理由需要放弃。
我没作推辞,默默跟他一起收拾睡袋气垫。帐篷在收拾的过程中,里里外外都被打湿了,我们就把湿漉漉的一团直接塞进后备箱。一家人罔顾大雨与黑夜,在夜晚八点驶离了营地。
出发时,油箱还剩四格,我以为开个两百公里不成问题。不知从营地到公园西门是不是一路上坡,车子开了不到半个小时,油格就只剩一格了。这让我无比紧张,因为我们还没开出国家公园的大门。而且,车子正在半山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几乎没有过往车辆,天又黑得吓人,还没路灯。要是半道抛锚在这里,遇见一辆因为路滑来不及刹车的大卡车。。。我不敢往下想。
大限难道就在今夜?我暗自拷问,心里万般后悔:为什么要给出弃营的暗示,还让蒋先生get到了。辛辛苦苦订到的营地,住满两个晚上不是应该的吗?这下好了,把全家人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蒋先生的紧张,并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但他关掉了空调和收音机。我猜,这样比较省油。
孩子们一如既往地叽叽喳喳:还有几个小时我们能到酒店?还有几个小时我们能到麦当劳?
我和蒋先生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孩子们的问题,时不时在黑暗中拉一下手,互相打气。
GPS接连经过几个它所提示的“加油站”,但我们根本看不到加油站的影子。就在我们商量要不要打911时,GPS把我们带入公园内的一个general store。店里没人,加油站还亮着灯。
我和蒋先生同时说了声:谢天谢地!
油箱满格,我们的心就安定许多。我把GPS设置成了火山公园,具体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但目标一定就在前方。
一路几无人迹,偶有灯光,也稍纵即逝。开了一个多小时,进入蜿蜒的山区,但遥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片灯的海洋。蒋先生兴奋地指向灯海,说:“文明就在前方!”
山路九曲十八弯,在黑夜中开起来,着实需要主驾和副驾全部的心思。等开完将近半个小时的盘山路,灯海也消失了。那片文明,若不是海市蜃楼,就是被抛到了大山背后。
孩子们等不来麦当劳,无奈在后座睡着了。
十点左右,我们才远远地重见另一片“文明”。只是看见山脚,跑断马脚,来到这个叫Stockton的城市,又花了一个多小时。
找到麦当劳连上网,我们在Expedia上订购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床单有些粗粝,并不舒适,但当背部碰触到张弛有度的床垫时,一波信心立马袭来:今晚如果平躺,应该能睡个好觉!
而只要能睡个好觉,就是这一晚奔波的初心。所有的舍弃,也就有了正当的理由,不是吗?